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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锦铭点头如捣蒜。
女人破涕为笑,朝高以民投去一个嗔怒的眼神,起身道:“行了,我去拿点零嘴,你们边吃边聊。”
高以民看着妻子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口,转回来,同于锦铭继续讨论苏联支援的那批战斗机的事。
两人谈到零点才结束,高以民与妻子送于锦铭到宿舍门口,挥手道别。
走回寝室的路上,于锦铭迎着愈发剧烈的寒风,脑海里冷不然浮现出高队长和师娘的笑颜,随之联想到阵亡的魏宁和他的妻子魏太太,心口突得一冷。
他想:这种幸福能维持多久?没准下一次起飞,他们就会命丧黄泉。
过了三天,公历十二月二十二日,是农历的冬至。由于四队里大多是北方人,师娘便拉着其他几位空军太太,包了几脸盆的饺子,送给四队的飞行员们当晚餐。
于锦铭吃饱喝足,骑着摩托车,同战友们一起跑到汉江边看渡轮、打水漂。天色漆黑如墨,港口却灯火如织。伴随着汽笛嘹亮的声响,浓烟涌入云层,一艘艘庞大的轮船靠了岸,工人们忙着搬运货物,身着皮袄的商人们在岸边的各大外国银行进进出出。
其中一名战友感慨道:“不是我说丧气话,咱们跟日本比,军备差距实在太大……上海开战后,他们开着轰炸机,无差别轰炸整个华北地区。现在又占领了首都,能沿着长江朝内陆轰炸,这一路不知炸毁了多少渡轮……”
此话一出,士气不免有些低迷。
另一人冷笑,弯腰拾起一块碎石朝江内扔。他道:“没技术,造不出飞机;没钱,买不来飞机。就算有钱,东海被占了,海运走不了,靠苏联绕道从兰州转运来的那几架破飞机,连日本空军一个小拇指都比不上。输完北京,输上海,输了上海,又输南京。这还打个屁,拿什么打?”
“还能拿什么打?拿命打。”于锦铭笑笑,捡起一块薄薄的碎石片,手腕倾斜着,朝江面丢去。
咚咚咚几声,石片在水面上向前弹跳了好一段距离,沉入水底。
“大不了在飞机上挂满炸弹,撞死他们。”于锦铭掸着掌心的灰尘,口吻分不出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
同行的战友也都是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们听于锦铭这么说,纷纷嚷起来,大声喊道:“说得好!要命一条,要命一条!”
众人在港口玩闹一阵,骑着摩托车,回到飞行员宿舍。
于锦铭简单洗漱后,安然睡下,到半夜,走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下一秒,他的宿舍门被敲响。于锦铭一个激灵,翻身下床,还没开门,又听战友的房门接二连三地响起。他心里更慌,袜子也顾不上穿,就冲去开门,却见到几个神色慌张的女人在走廊敲门。
“师娘?”于锦铭喊住其中一个披着羊绒围巾的女人。
高以民的妻子应声回头,同于锦铭道:“快快快!锦铭,魏太太失踪了,房间里留了一封遗书。九大队人手不够,过来找我们帮忙,你高队在外头等,你们拿了手电筒,赶紧帮忙去找,晚了就来不及了!”
“什么魏太太?什么闹自杀?”同队的几名战友打开门,睡眼惺忪。
“轰炸九队队长的老婆!南京阵亡的那个!”于锦铭说着,套上鞋袜,拿着飞行员夹克,朝屋外飞奔而去。
第一百四十八章痴虫(二)
他冲出宿舍楼,迎面撞见两束雪白的车灯,眯眼仔细一瞧,高以民正站在汽车旁,与九大队的副队长飞快地讲着话。于锦铭几步跑过去,低低喊一声“高队”。高以民蹙眉,点一下头,弯腰从副驾驶座捞出一个手电筒抛给他。
少顷,又有几名四队的飞行员陆续出来。于锦铭跟他们一起挤进汽车后座,高以民坐在副驾驶座,由九队的副队长开车,驶入军区的家属院。
车刚停,一名地勤便急匆匆地过来,说有人看见魏太太带着几件衣服,独自往河边去了,对方以为她是去洗衣裳,就没拦。九大队的副队长气得拍方向盘,骂了句,大晚上洗什么衣裳!接着问,是什么时候瞧见的。地勤说,大概在两三个钟头前。
于是一行人又急急地往河边赶。
开到附近,众人怕不小心错过魏太太,纷纷下车,四散开来搜寻。
这一夜,是有星无月的寒夜,连耐寒的乌鸦都躲进巢穴,睡得静静的,不出一丁点声。
于锦铭踩着时不时下陷的淤泥,沿河岸一路喊:“魏太太,魏太太!魏太太——”高举着的手电筒来回扫着一旁漆黑的河流,河面平静无波,却不似镜子能反光,倒像是一个无痕的漩涡,静静将光线全吸了进去,无端得令人胆寒。
不知在烂泥地里蹒跚了多久,于锦铭从东走到西,眼见要走出军区。他停下脚步,心里盘算着回头,结果手电筒一扫,冷不然瞧见不远处的芦苇丛中,似是有个人形的黑影在颤动。那模糊的影子自腰部以上浮在黑洞洞的河面,两臂环在胸前,怀中像是还抱着一个半截的人。
于锦铭心脏突突跳,试探着喊:“魏太太?魏太太,是你吗?”
对方不答话。
于锦铭见状,心跳的更厉害。他屏住呼吸,一手拨开枯萎的芦苇从,一手举着手电筒,朝芦苇荡深处走去,每走一步都在疑心是自己看走了眼,将芦苇杆或什么废弃垃圾错看成了人。
河水逐渐没过小腿,手电筒圆形的光圈打到那黑影的跟前,于锦铭这下看清了,确实是个穿旗袍的女人,短发,烫过没多久,蓬松地堆在额头,呈现出规整的波浪形。她怀中抱着一件礼仪用的冬季军服,于锦铭视线下移,看到军服衣领缝着的领章,金底红条纹,上头有三颗立体三角星,代表上校军衔。
“魏太太?”他再一次呼唤。
女人仍不应。
于锦铭前后看了看,既想要回去找战友,叫他们过来,又怕自己走了,对面人想不开,扑通一声跳河里。
他进退两难,只得扯着嗓子大喊:“高队!高队!我找着人了!”
“不许叫!”女人突然开口,兴许是太久没说话,红唇黏着牙齿,话音含糊且沙哑。“你再叫我就跳下去。”说着,她抱着军大衣朝后退一步,无波的河面霎时间激起层层涟漪。
于锦铭慌忙闭上嘴,也跟着她朝前迈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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