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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宝音,那是什么匠人?”她的眼神突然落到了远方一队身穿白衣,骑白马,面上还带了白色面罩的人身上,鞑靼人尚白,这些人光看装束和座下的马匹,就知道出身不凡。瓶子心里一惊,已经在猜测是不是林丹汗直属的亲卫了——这装束也很特异,叫人看了就打从心底敬畏,不是亲信,怎能如此标新立异?
“哦……那是种痘的天花匠。”宝音瞥过一眼,却是司空见惯,笑着说道,“对了,两个格格出过痘没有?如果没有的话,正好就在这里种了痘苗——连大汗去年都种痘了,我们福晋也种了痘,我们也都种了,这东西就是贵,但真好使,一旦种好了,再也不用担心天花……格格?格格?”
她诧异地望着呆如木鸡的科尔沁人,突然明白过来,抿嘴一笑,“看来西来路上,你们还没听过《天花蟒古思》的嘎拉巴故事啊……”
第742章屈辱、愤怒、尊严和一句话新察罕浩特……
汉人答应给鞑靼人种痘了?鞑靼人居然也敢让汉人种痘?!瓶子一时间都有点说不出话了——其实,这一次入城之后,看到察罕浩特超出想象的繁华,她心里也有片刻是如此担忧的:人这么多,要是有人发天花,那可就是一场浩劫了……
鞑靼人畏惧天花,甚至要比鼠疫更甚,这是有血泪史在的,不知为何,鞑靼人对天花普遍是易感的,而且得了以后,比汉人似乎也更容易死亡,很多鞑靼部落,因为畏惧天花,绝不肯涉足汉人的地盘,就是因为祖上有教训传来——一个人感染天花,就足以把疾病在难得聚在一起的军队中传播出来,因此,鞑靼人只有在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南下打草谷,但却不敢久留。
一旦抢到金银财宝,并且把汉人的官府打痛了,逼得他们同意互市之后,就会北返,只有在草原上保持散居状态,疫病才不会轻而易举地把他们全都消灭,这也是为何草原上很少有大都市出现了,甚至很多时候,城市刚刚建好,就因为疫病的流行,被认为是不吉之地,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才建起来的城郭,立刻就会被抛弃。
恐慌的达官贵人,甚至连毡包这些东西都不会带走,只带走一些金银细软,把宝贵的财产和旧城一起抛弃在荒芜的草原上,让它们和疫病在寂寞中一起缓缓腐烂消散,他们还会把金钱大量地奉献给喇嘛教,以此来获取一些安全感——都是因为不虔诚,才会得病,既然现在布施了,虔诚了,他们就应当是安全的。
当然了,此时距离买活军开始普及牛痘,已经有七八年的时间,鞑靼人多少也听说了汉人有所谓的种痘法,以此来避免疫病——这几年的确也很少听说汉人的地域流行天花了,但种痘这个法子,依然没有在草原上普遍流行开来,除了痘苗贵之外,鞑靼人对这种做法也是将信将疑的。
因为在牛痘出来之前,已经有人痘熟苗法在北方出现,也有鞑靼贵人壮着胆子买了苗回来的,结果,也不知道是因为不会使用,还是人种不同,种了熟苗的孩子高烧死了,他身边伺候的人也都跟着发了高烧,虽然无人死亡,但有人烧傻了,有人还是发出了痘子,一脸都是留下的疤痕!
有了这样的例子,叫鞑靼人如何信任汉人又折腾出来的所谓新式痘苗?这牛痘听起来都不像是人用的!牛用的,给人用还能有好?牛可是大牲口,比人能吃苦多了,怎么想牛能承受得了的毒力,人都是不容易吃得下来的!
——就这种恐惧,已经是消息灵通,知道‘牛痘’的鞑靼贵人了,有些被封锁地区,不识汉字的贵人,对种痘的认知依然停留在人痘熟苗时代,就这,人痘熟苗还都非常难买,一剂有的要价高达五六十两银子,这种价钱是完全没有普及可能的——瓶子想,这东西在汉人的地盘肯定不是这个价钱,就是走门路卖到鞑靼来,额外加了许多价钱罢了……
但,想要低价买苗,那是绝不可能的,人痘熟苗是明令禁止卖给边藩,尤其是鞑靼人的东西,只能靠不怕死的商人私下卖过来——汉人为什么要卖过来啊?鞑靼人没了天花的惧怕,此后要是经常南下,到汉人的地盘去滋扰,甚至是移居过去,那可就没有什么东西能拦得住他们了!
再说,就是有天花,鞑靼人的数量也还是逐年增多的,这是怕外藩强盛不起来么?汉人为什么要这样帮鞑靼人?如果瓶子是敏朝人,肯定也不卖这个,就像是敏朝动不动就在铁器上卡着鞑靼人脖子一样,连茶都得配额卖,就是怕鞑靼人多了,给中原带来麻烦。
一个是贵,一个是怕,这就使得鞑靼人和疫苗之间,永远隔着高山大河,永远生活在对疫病的恐惧之中,这也是为何瓶子等人都喜欢《走近科学嘎拉巴故事》,很多和疫病有关的故事,能缓解他们对疫病的畏惧,并且告诉他们如何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去防治它——其实现在想想,就算珍儿只写和防疫有关的嘎拉巴故事,喇嘛教也还是不会谅解她的,毕竟,对疫病的恐惧,是很多牧民捐献敬纳的直接原因。接连几个蟒古思故事,把牧民最恐惧的一些疾病都给说透了,还指出了比向喇嘛教捐钱更有用更便宜的解决办法……大喇嘛们知道了,能高兴才怪!
而现在,不但是包虫病、鼠疫,就连天花都有蟒古思故事来解释原因,并且直接有解决的办法了?
“就是种牛痘,这牛痘要比人痘温和得多了,故事里说了,因为牛是大牲口,那微小的病毒蟒古思,进入到牛身上之后,便被牛消解了,发出来的痘子,毒性就小,这孩子种了牛痘,多数都是活蹦乱跳的,偶然有反应的,也就是发个低烧就行了,要不是本来就非常病弱的孩子,肯定是死不了的——那些身体很弱的人,不能种痘,就更需要身边的人都种痘了来保护他们。”
这里的道理是要转个弯的,科尔沁三人都想了一会才明白,却也是不得不点着头,认为这话有道理,满珠习礼结结巴巴的,“大汗……就连大汗都种啦?就不怕,就不怕——”
“就不怕买活军毒害大汗吗?”宝音也是一笑,“当时也有大臣这么说来着,但大汗说,他是长生天眷顾之人,百毒不侵……其实是临时从买活军运来的痘苗中,突然指定了一支种到手臂上去的,事前谁都不知道他要种。也果然没出事,你们看到的,这已经是第十几批了,种痘的人数万不止,真没听说谁出事的。”
数万人,听着数量是极多,但细算之下,就是在察哈尔也有十几二十万人住着是至少的,也难怪科尔沁那边毫无消息了,宝音说,他们大家都种痘了,是斡鲁朵出钱,“这笔钱不少那,一剂疫苗要二两银子,斡鲁朵光疫苗钱就花了几万两银子,但这笔钱可是值得,都是为了大汗和小台吉、小格格们的安全么。”
一剂疫苗——才二两银子!瓶子这会儿可不知道牛痘在汉人那里卖得有多便宜,她是和从前的价格比,从前的人痘熟苗可是要五六十两银子!就是台吉家都不可能给所有的儿女都种痘,这二两银子——
“这个东西,只能让种痘喇嘛……嗯……种痘——”
“种痘医生,买活军那里,种痘是医生的活计,和喇嘛倒没什么关系,不过百姓也有叫他们布尔红的——那倒也不是,要不怕自己种不好,也能买了带走,价格是一样的。就是能带走的数量也不多,就是察罕浩特,好多人都眼巴巴等着呢,每批痘苗一运过来,就都被定完了,咱们满珠习礼和瓶子、乌云其其格想要种痘,还得现在去登记上,专门在察罕浩特等到下一批疫苗来了,看看能不能排到。你要想带走,那也只能带走排给你的这一剂。”
那这就无法给家里人带了,满珠习礼和瓶子顿时满脸遗憾,瓶子看了乌云其其格一眼——妹妹还小,都不记得她母亲是怎么去世的了,就是回家走亲戚,染了天花,人都没回来,整个部落就慌忙的迁走了,一路上不断抛弃病人,这些病人什么时候死的,在哪里死去的,都不知道,就这样还是元气大伤……母亲博礼那一脉之后再没起来过,现在活着的人都少……
姑姑也是见识少了,还不知道买活军肯给外藩卖疫苗,又或者女金人不是那么害怕天花,是了,他们好像是有种人痘的习惯在,也就没那么缺牛痘……瓶子感觉心里有个疙瘩仿佛都被打开了,思绪一下通畅无比,再没有担忧——真是,信息传递太不通畅了,这么明显的事情,大家怎么谁都没想起来呢?!
亏她还一直担心,科尔沁诸部决定跟着女金人走到底,拉不下脸来攀附买活军,而她们这些看明白的人,人微言轻,也无法和家里人联系,只能坐等台吉叔伯们的决定……其实只要想个办法,给家里人捎个口信,告诉他们买活军肯给鞑靼人卖极其灵验的牛痘,只要二两银子一剂,不就全妥了么?!
老姑父在科尔沁的关系再铁,威望再高,他能给科尔沁弄来牛痘吗?科尔沁可以不在乎和买活军的贸易禁令,不买汉人的那些好东西——这些东西的确不用也不会死,但牛痘呢?能梗着脖子说不种吗?
这一路上,还真是白担心了……也是汉人都不怎么把科尔沁看在眼里,完全轻视,要不然,也就是一两句话的事,还用得着自己这一路上的辗转反侧吗?瓶子又是高兴又是失落,高兴于一直以来的困扰,其实完全可以说是庸人自扰,解决的办法就是这么简单,要是早听到《天花蟒古思》,早就想明白了。
失落,却是失落于小部落的卑微,如此谨慎的思考,如此慎重的选择,在强大的汉人势力面前,却都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汉人压根不在乎他们的来去,在他们眼中,大概只有建州、察罕浩特是值得正眼相看的势力,其余部落的来去,甚至不值得眨一眨眼皮……
有那么一会,她的心里充满了不甘、屈辱和愤怒,在这一刻,她理解了为什么台吉叔伯们,都只想着在林丹汗和建州之间选择,完全没想过南面的汉人——至少在林丹汗和建州的老汗眼中,科尔沁仍是举足轻重,值得审慎对待的,有时候一个人宁愿吃苦,也不愿被轻视,她还没有掌权,对这种轻视的体会还不至于很深,叔伯们的感受,可能是更加刻骨铭心的——当他们可以做儿女亲家,做朋友,做安达时,谁愿意做别人的狗呢?
在这一刻,瓶子心中迅速地建立起了对于汉人,对于买活军深深的隔阂,这是一种未必有道理的情绪,但却滋长得极为迅速,在这一刻,曾经于过去一段时间内,飞快地攻陷了她的心防的,那些让人赞叹心动迷醉的汉人玩意儿,忽然间彻底地失去了魔力,成为了可舍弃的东西——刷牙又怎么样?电灯又怎么样?这些东西,不能攻陷她心中那坚硬的,属于鞑靼人的内核!她是鞑靼人,生于枯草之中,长大于长生天的凝视之中,她永远也不会因为汉人的精致玩器,就忘却了这一刻身为鞑靼小部的失落、愤怒,她要永远铭记着此刻受损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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