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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说‘排泄物不允许在饮用水河流中出现’,这样的规矩则连法国都未必能维持,如今的法国,国势强劲,如日中天,国内的诸侯逐渐服膺于王权,还在市区大兴土木,进一步兴修扩建下水道管网——伦敦的下水道管网只能覆盖八个区,在八个区之外,大量的市民其实还是直接把排泄物和生活污水倾倒进泰晤士河里,而哪怕是下水道覆盖区,其实排泄物外的生活污水也是直接进入泰晤士河的,而几乎所有伦敦市民都又从泰晤士河里取水喝,大家也都完全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巴黎这里,无疑要更文明一些,下水道覆盖的区域更多,虽然在贫民窟,人们还是习惯了直接开窗倾倒污物,但在下水道区,污水不是直接被排入塞纳河里,至少还是会先做一点点有限的处理,不说别的,腐尸什么的,会被铁网拦下来,光是这个处理就比伦敦要强上不少了——但他们也防不住非下水道区,百姓为了省事,直接往河里倒排泄物,而且这个现象比伦敦更甚,因为巴黎没有把排泄物卖到城郊当肥料的习惯。
就连一个在建设中的小港口,都能完全遵循华夏的规矩,不让饮用水和排污水混合在一起……这些教士们虽然早已习惯了《马可.波罗游记》中对华夏的吹捧,却还是不由得把头垂下了:这种事情是不需要争辩的,只要一听就知道什么更好,谁想在别人倒马桶的河里取水喝?与其说这是随着文明进步而新产生的需求,倒不如说,之前的习以为常,是为了建立城市而做出的种种忍让。就连动物也知道去上游喝水,这种需求的实现,不是人变得娇气了,只能说是……只能说是随着管理的进步,人从城市中重新获取了应有的尊严。
这会儿,这些教士们,尤其是在大城市中长期居住过的,便显著地感受到了尊严的匮乏,不但有些抬不起头来,甚至有些还迟来地感到了肚子中的不适,他们在红发史密斯面前,一直怀有一份隐秘的优越感,但现在,才刚接近华夏疆土的边境,这份优越感便不翼而飞了,留下的只有深深的羞愧:正因为他们已经是罕见的博学者,在更先进的文明面前,才更加自惭形秽,甚至要为自己所身处的环境的野蛮而深深羞愧了起来。
“但是,这样的规定是如何得到遵行的呢?”
当然,也有少部分莽汉,譬如德札尔格,自我意识没有那么强烈,便立刻好奇地追问起来了,“规定总是好的,但一定会有人不守规定,你也知道,民众总是——”
“无知、粗野,难以教育?”史密斯会意地接口说,他耸了耸肩,“或许这就是华夏和欧罗巴最大的不同——在欧罗巴,贵族和平民之间有太大的不同了,人们深信,平民永远是平民,他们注定是粗野而不可教化的,只能接受贵族的领导。所有的教育,都旨在提高贵族的领导力,让贵族和官吏更有能力,才能避免这些不守规矩的事件发生。”
“难道并非如此?”
大家都诧异起来了,只有清教徒们双眼发亮,他们又一次隐约地发现了清教和买活军的共同点——清教主张把和主沟通的权利,从大主教那里归还到每一个人,而买活军则——
“买活军就不这么认为。”
史密斯的语气淡淡的,他又耸了耸肩,“买活军认为,百姓遵守规矩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他们不知道遵守规矩的好处,那只是因为他们接受教育的程度还不够高,他们认为平民教育是一切的关键,这是我个人的观察,但是……的确,买活军从不相信平民是不可造就的,他们坚定地认为,没有人生来粗野不可改变,或者说,所有人生来都是粗野且自私的,就连贵族也不例外——在他们的认知中,根本就不存在贵族,没有人生来高贵,没有人的血脉是特别的……”
他随意地撂下了一句又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语,仿佛在听众们耳边落下一道又一道惊雷,甚至连最狂妄的德札尔格都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但史密斯却那么的云淡风轻,仿佛他叙说的就只是华夏土地上最普遍的共识。
“先生,您曾经好奇,华夏的贵族吃的又是什么——但华夏没有贵族,这就是问题的答案,在华夏,贵族是已经被摒弃的东西,请诸位睁眼好好看看,山下这座正在兴建的城市,你们可曾见到雄伟的宫殿地基,可曾见到属于寺庙和教堂的大片土地?不,这些都不存在,你们见到的是官署,是工厂,是商铺,是宿舍,却没有给宫殿和神庙留下太多的空间。”
这个卑微的平民,幸运的水手,几乎是快意地向这些贵族和僧侣们宣布着这一显而易见的事实,他不由得展露出了最真诚的笑容来,“买活军相信,每个人降生时都是平等的无知,人们所普遍缺乏的只是充足的教育,他们要做的,只是设计出一个迫使人们自学的社会系统而已。”
“老爷们,你们或许会惊讶的,为了买活军的百姓们,普遍的机灵和文雅——你们会发现,只要给他们提供一定的学习环境,再给予一定的激励,平民不但不无知,不粗野,而且还能相当的好学,相当的聪明哩!他们的机灵劲儿,或许会把你们都吓一跳,让你们这些最聪明的脑子,都显得在某方面有点儿不足呢——”
毫无疑问,他的话里充满了幸灾乐祸,或许可说是饱含了嘲笑,也不算偏激,教士们面面相觑,他们既感到受了冒犯,却又无法反驳,不免暗中埋怨德札尔格给自己招来了这么一场不快,史密斯的话,并非是当面狗血淋头的唾骂,但却好像抽走了他们的脊梁骨,让他们感到,一直以来隐隐支撑着他们的,某种无形的骄傲,被他的话,被眼前这一片壮观的工地给轻而易举地摧毁了,他们只能扯开话题,插科打诨地掩饰着自己的不适,仿佛这句话对它们没有造成半点影响——
但是,这天晚上,许多人都在自己的日记中写下了史密斯的这番话带来的不快,‘他摧毁了我们的自信,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傲慢,仿佛在嘲笑着我们的无知’。
‘他隐约表现出的敌意让我很不舒服’——
可也有人在思考着史密斯的话背后的含义,约翰.沃利斯在明亮的煤油灯(他们在满剌加新得到的好东西)照耀下,深思熟虑地写道,‘他的话比《马可波罗游记》带来的震撼更大,不在于国都的珠光宝气,而在于史密斯的话所反映出的一种社会形态,一种思考,一种通过精密的制度促使一切向好发展的思路,这种思路具有严密的逻辑性,它的成果令人赞叹……’
他情不自禁地往下写道,‘我立刻就兴起了一种冲动,一种疑问,我们能不能把这种逻辑,带回我们饱受磨难的,沉沦在血泥之中的家乡……让我们的家乡也进入这种良性的循环,把主的恩泽惠及所有人——而并非是如现在这样,忽略了那些受苦的农牧民,以及,让人不忍心多看一眼的,非洲的黑色同胞……’
第812章.双重粉碎占城港.费尔马确保费尔马……
对于买活军秉持的平等主义表示兴趣,了解东方贤人宗的教义和宗旨,甚至于,破天荒般的,在把和主沟通的权柄扩散到每一个信徒的基础上,再前进一步,承认非洲的黑色人种和欧罗巴血裔,本质上都是一种同类的生物——仅仅是说到这里,对于一个圣公会教士来说,就已经是触犯了几大天条,夸张一点说,简直就是死罪难逃。
理所当然,乘客们不可能公然地讨论他们的感想,但是,这样的思潮的确在两艘船上逐渐低调地蔓延开来了,理由则是显然的:科学家和神职人员,比一般人更容易接纳新鲜思想,尤其是那些走在已知世界边缘的思考者们,他们本就很少给自己的思维设限,一种道理只要能够自圆其说,让他们看到更好的前景,他们就很容易抛弃自己原有的,弊病重重的信仰,欣然投身进去,不管这在自己的原有的世界中是多么的不成体统、不可思议。
就连圣公会的教士们已经是如此了,更别说本就以叛逆者和改革者身份出现的清教徒们了,还没到占城,东方贤人宗已经在清教徒这里取得了很大的好感,人们学习汉语的热情也越来越高了,德札尔格在这件事上是最露马脚的,他起劲地和每一个人讨论着这种‘生而平等,只屈服于真神’的教义,是否是对最传统教义的回归,这个话题非常的危险,因为一旦成立,就意味着依托于新约、旧约的所有宗教都会成为他们眼中的异端,不过,水手史密斯也不怎么赞成他的说法。
“六姐是不喜欢被当成真神的,她讲的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那一套。”
他对旅客们说,就势开始给他们上政治科普课,不过,这门课程上得比较潦草,因为史密斯并不知道其中的很多汉语该如何翻译成英语,更别说法语和拉丁文了,旅客们对于买活军的政治理念也是一知半解,费尔马勉强做了个公式代换,“所以,并非是生而平等,只屈服于真神,而是,生而平等,只服从于先进生产力?”
“或许可以这么说,我觉得你说得对,当然,我也不是什么政治教师,但我觉得你这话符合买活军的逻辑。”
所有经受过买活军教育的人,不论是华人还是洋番,不论什么职业,都拥有在欧罗巴几乎只属于贵族的东西——理性思维,大家逐渐从日常的接触中发现了这一点,他们很喜欢谈论逻辑,也很注重使自己的行为符合逻辑,这使得所有买活军的公民都呈现出让人吃惊的组织性,是可以让政务官狂喜的程度,这正是让他们引以为傲的文明体现,也表现了教育的威力。史密斯说,“六姐希望人们服从她,只是因为她掌握了先进生产力,当然还拥有了发展生产力的途径,如果有比她更先进的生产力出现,那么,我认为,毫无疑问,她也会积极向着对方靠拢,并且试着把自己的生产力也提升到对方的级别,为此不惜学习对方的技术包括组织形式——政治形式,恐怕她认为这也是非常顺理成章的事情。”
“一切以生产力为准吗……”费尔马拒绝着这条行动纲领,片刻后,这位对政治一向淡漠、钝感而中立的数学爱好者,也不得不承认,“听起来,这非常的客观、灵活……它很符合我的胃口。”
当然了,这种信条没有对荣誉的捍卫,对血脉的自豪,对神灵的盲信,只有一种冷冰冰的,极度务实的利益取向,先进生产力必然会给所有人的生活质量带来提升,因此它也是唯一值得跟从的标准。至少,在这些外来人的理解之中,这就是谢六姐的信念,而这样的思考逻辑不可能得不到数学爱好者的喜欢,因为它摒弃了所有难以捉摸的情绪变量。当他们听说了谢六姐放弃帝制,也不会生育继承人,把统治者的位置和生产力需要完全挂钩之后,更是受到了极大的震动,这种震动几乎要超过他们在占城港见到电灯和电风扇时的吃惊程度。
“我们见识过无数奇观,我们这些人,曾在罗马觐见过万神殿和斗兽场,也曾瞻仰过圣母百花大教堂,坦白的说,我们不认为有什么建筑奇观能比得上各地的大教堂,毫无疑问,占城港更是一座缺乏奇观的城市,王宫显得狭小而局促,而且那属于占城国王,并非是买活军。除了知识教的祭坛之外,买活军的官署在这里只拥有一些平庸低矮的建筑,但是,没有什么比这种缺乏更能震撼人心的,占城的奇观,正在于它在物质上显著的留白,这和精神的丰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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