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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在愁云惨淡的船上,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大家听了都是勉强一笑,那舟子却插话笑道,“你这话我爱听,也在理,做人就是要有这样的精气神!本来么,你们既然被留用了,也明说了不带根底的,买活军说话一向是算话的!越是穷困的地方,越容易出成绩,这也是给你们这些选拔出来的尖子,施展身手的机会!”
买活军说话真的算话吗?还有些人犹犹豫豫的,想要相信却又有些不敢,不过,大多数人都还是很愿意听好话的,船舱内的悲观气氛也随之减轻了不少——仔细想想,他们算是么,买活军犯得着欺瞒他们么?本就是一句话就能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存在,既然给了机会,也说了日后升迁不受前案影响,那恐怕还真如舟子分析的一样,之前的考试,为的是把叙州的清白吏目选拔出最优秀的一批来,保留一点人事上的火种,也让叙州百姓不至于在官场连一个人都没有,留了一些余地吧……
这样的话,前方的天地,似乎便又大有可为起来了,舟中的气氛也振奋了不少,逐渐多了笑声,人们对于三峡外的生活也产生了更多的好奇,不知不觉,舟中没有人再说家乡的土话了,大家都开始换用官话交谈,在船行平缓的闲暇时分,说笑话、看闲书,张罗着打山东扑克的人少了,写日记,写分析报告,看报纸,看专业书,议论着天下局势、政治新闻的声音也变多了。
虽然船上起居的条件艰苦,但这些吏目们却也不是等闲之辈,一旦有了盼头,人积极起来了,便把困难转化为言笑的谈资,彼此互相鼓励,互相学习,相帮着查缺补漏,等到下船的时候,反而结下了深情厚谊,搞了个同船会出来,都各自留了地址和姓名、职务,约定虽然天南海北,但也要保持联系,互相关照。这样走了一个多月,等到周老七下船的时候,和他一样还要在丰饶县转船,去云县码头出海任职的,仅仅就还只有两人了。
余下那两人,一个是去南洋,还有一个好些,要去鸡笼岛任职,说远那没有比周老七更远的,他要去的虾夷地,连买地都不是随时有船过去的,如今一年仅仅是三趟船的来回,错过了一次船期就要等三个月,倘若夏天有飓风,那就更不好说了。一等等上半年也不是不可能,周老七在云县这里等了大半个月(期间自然也是大开眼界,领略了云县的繁华),这一日便接到了上级的通知,道,“你错过了上一艘船,可能得等半年,老等着也不是办法,这样,这里有一船的补给,是要送去通古斯的,正缺人押运,你跟着走一趟,到了通古斯之后,他们应该也有货要送到苦叶岛,从苦叶岛南下回买地,你可以把东西押运到港口后,在那里等我们往虾夷地的船——虾夷地和苦叶岛是定期通航的,到那里船就多了。说不定你到苦叶岛之后,等到的就是预订半年后从我们这里发去的那一艘呢!”
这……才横跨了大半个华夏,从川蜀到云县,舟车劳顿感觉还没休息过来呢,又要动身去不毛之地?当然本来如果顺利,他现在也在去不毛之地的路上了,但关键现在是还多加了一个不毛之地,那通古斯、苦叶岛、虾夷地,感觉全都是充满了不善之辈的苦寒之地,叫周老七心底畏惧得厉害,也是全靠着船上大家互相打气时的那些话自我鼓励,这才没有索性弃官不做,只是心想道,“从前的朝廷,贬官都是往川蜀、岭南贬,到底买活军手笔不凡,偏远地方都是什么虾夷地、袋鼠地,倒是比岭南远多了——等等,川蜀是我老家啊!”
想到这里,也是哑然失笑,倒减弱了不少对于通古斯的畏惧,当下四面托人指点该如何预备行囊御寒,收拾了一个大大的包裹,并一个大木箱,一起送上海船去——这海船有一点好,那就是比河船要大得多了,舱房也比较宽敞,住起来是要舒服一些的。
这船上虽然载货为主,但也有好几个客舱,都是住满了人,周老七安顿好之后,忖道,“礼多人不怪,从云县到狮子口,至少是大半个月的路,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能交上朋友,有说有笑,日子也好打发。虽说这些旅人,除了我之外都是建贼……嗯,建州人,不过,和夷人打交道我也是熟惯了的。”
这的确是他的本职工作,周老七在跨民族交往上是很有经验的,并不怯场——一想到虾夷地也有很多土著,他隐隐也感觉到为什么要把他派到那里去了。因此,虽然建州女金在华夏凶名赫赫,那几个旅客看着也并非善类,他胆气却也还是雄壮,成竹在胸,带了一个油纸包,去敲了对方的舱门。
门很快便开了,一个短发男子把他迎进舱内,只见舱中围坐了几个脸上文身的辫发男子,一声不吭,盯着他看,周老七不以为意,依然是从容进门,笑道,“几位兄弟,一路同行,托赖你们照料了,我这里带了几块雪花糕,大家一起吃杯茶,都认识一下……”
这几个女金汉子,见了他的表现,彼此也是交换了一下眼色,似乎不无诧异,那个短发汉子哈哈一笑,对他们用建州土话说了些什么,这才以娴熟的官话招呼周老七,“老七兄弟!来来,坐坐坐,一看你就是汉人里的豪杰好汉,相逢就是有缘,这些日子,咱们得好生结交一番!我拿大,来两边介绍一下,我叫艾黑子,女金人,如今在卫拉特那里过活,这几个是卫拉特草原上的兄弟,还是第一次坐船,心下有点儿害怕那,这是卫拉特和硕特部左旗台吉的长子吉祥天,这是准噶尔部右旗十八部的老台吉之子,勇毅图鲁,他们都是第一次到买地来,还有点儿害羞,汉话也说得不好,老七兄弟你多包涵,这些日子,正好也多教他们说些汉话,哈哈哈……”
第914章北面边蕃
这要不是之前废寝忘食地准备买活军的吏目考试,周老七这会儿还不得坐蜡啊?什么卫拉特鞑靼、准噶尔鞑靼,对于川中一般的百姓来说,听着和欧罗巴、黑非洲也没什么两样,都是八辈子打不着交道的地方。多少人能在地图上把这两个地方标注起来,又或者,退一步说,多少人能看得懂买活军的新式地图?连旧式地图且不会看的人还有大把呢,也就难怪买活军把吏目考核的标准定得这么高了,各方面倘若没有相当的知识和能力,想要离开家乡,去到一处新的地方做吏目,这是不容易的。
“原来是外鞑靼的兄弟们!”
得益于之前的准备,包括平时阅读报纸的喜好,这会儿,周老七就很从容了,他甚至还蘸着茶水,在桌子上画出了简易的大陆地图,把两个鞑靼部落,包括通古斯的位置都标注了出来,“咱们现在在这,两位兄弟是从这么远的地方过来的——就算在整个天球来说,也算是远路啦!”
这小露一手,立刻得到了两个外藩的尊重,艾黑子也对周老七刮目相看,也用手蘸了茶水,在周老七的地图上添了几道轨迹,道,“正是,我们来的时候,本来想走陆路来着,但要经过敏朝的地盘,着实有些不便,再加上么,科尔沁、土默特那一带,对于外来的游牧人也不算太友好,所以我们索性还是去通古斯的亲戚那里,折道往苦叶岛走,在苦叶岛上船南下,只要能赶上船期,又不晕船,其实相当的省事、舒服!”
这么一说,他是建州老四那边的人了,是从卫拉特带了和新落脚的建州女金亲善的部落贵族,一起出发来买地‘朝觐’的,所以才会把通古斯那边称为亲戚,艾黑子也不避讳,笑着说,“是,我虽然跟随黄贝勒,但我父亲是南下落脚的大贝勒,这一次我也是来探亲的,因此多住了一些日子。”
他又有些遗憾地道,“卫拉特那里,什么都不差,就是距离买地实在是太远了,我们都开玩笑说,什么时候倘若能把科尔沁、土默特的商路打通,从云中直接入关,再从云中有一条水泥路能通到山阳的莱芜港口上船的话,至少能节省两个月的时间,那么,卫拉特和云县的买卖也就好做了。”
倘若不是很明白地理的人,在这话也不好接口,如果只知道地理,对政治也不熟悉,那就更茫然了,因为和鞑靼接壤的州县有很多,艾黑子为什么特意提到云中,认为云中应该修一条水泥路呢?原因是云中有很丰富的煤矿,而山阴现在是在向买地、京城供煤的,且也出现了产量被交通卡脖子的现象。
这是周老七在云县这里才了解到的‘北事’,现在听到艾黑子这么一讲,顿时觉得书上的漠北风霜化作现实,吹拂到了脸上,不由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又感到眼界为之一开,虽然人还没到北边,但视野似乎已经从家乡往上,越过了途经的那些州县,俯瞰着整个北方,再远甚至都看到了罗刹国去了,心胸也为之一畅。心道,“怪道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人走得远了,好像脑子都跟着清楚起来,我现在看事情,好像比在叙州还清楚多了,若再回到从前,说不定就不会那般浑浑噩噩,被张女子他们蒙在鼓里了。”
当然,在云中修水泥路,目前来说,还只是空谈,这条水泥路要修到哪里去呢?倘若说打通和莱芜之间的商道,那就基本上是在敏朝如今的核心区横穿过去了,而且也等于给草原众部打开了一条直接前往山阳的快速通道,就是从边防的角度考虑,也不会修这样一条畅通无阻的大道的,哪怕就是修了路,那也得层层设卡,而且更现实的还是草原上的局势,虽然如今科尔沁、察哈尔等和汉人政权接壤的所谓‘内鞑靼’,也在疯狂的和买活军做生意,但这不代表他们彼此之间就会因此亲善,卫拉特诸部的商队,别说借道过境,直通山阳了,就连到延绥边市做买卖的许可都还没拿到呢!
“这些内鞑靼的牧民,傲慢得很,和我们说不上话,瞧不起我们,这且不说,还来侵占我们的草场!”
说到这里,准噶尔和卫拉特的两个王子都愤然起来,周老七因此,才多知道了一些买地人漠不关心的边蕃局势,甚至包括内鞑靼、外鞑靼这两个生词儿,也是他今天才有所了解的——所谓的内鞑靼,从科尔沁算起,土默特、察哈尔等地,凡是能从自己或者盟友的领土中,发展出一条商路前往延绥边市,或者是新营建的肇州边市,那就算是内鞑靼,倘若不能直接和边市有接触,那么,对于这几年间生活翻天覆地的鞑靼牧民来说,你就算是老土的外鞑靼,是他们眼里的蛮夷啦!
“肇州边市,才兴建起来不过几年,地位就如此重要了吗?”
周老七也是有些吃惊——本来,辽东最大的边市肯定是在盛京的,但因为盛京还是归给了敏朝,买活军得到的是盛京以北,和苦叶岛连成一片的广袤土地,因为那里也是建州女金本来被封的故地,被童奴儿送给了买活军。说实话,这些地界,本来都是深山老林人烟稀少的不毛之地,是敏朝不屑要的地方,再加上现在天候不好,一年怕是有半年冰封,就连原来的野人女金,海西女金都在迁徙,而买地这里当然不会有人跑过去生活了,很难想象在这样的土地上还兴建起了生意兴隆的边市,相信就连科尔沁的牧民也更愿意去延绥——肇州在边市定址之前就是个小镇子,谁愿意往这里走呢?
艾黑子讪笑了起来,“这个……我们通古斯往买地做生意,就是走肇州去狮子口更方便一些,再说,肇州法理上完全是买地,得到的扶持力度当然又要比延绥强得多了呀。”
哦……原来这是通古斯往买地的交易集市之一啊,难怪要特意提一句了,因为从内外鞑靼的标准来说,通古斯有一条商路到边市,那就是内鞑靼,这点是很重要的——内鞑靼的标准还有一点,就是能从盟友那里走商路去边市,这么说来,准噶尔和卫拉特只要和通古斯联盟,不就也能算做是内鞑靼了吗?
当然了,做内鞑靼是否一定就是这样的好,周老七是不敢讲的,因为他来自叙州,一个也曾经自豪地号称自己和买地关系亲近,结果好日子没过几年就被掀桌子的地方,他有切身的体会,当然,他是逃过一劫了,虽然脱了一层皮,但从别人的下场来看,周老七认为这些小王子一心倾慕买地,那属于想得简单了的,只看到了买地的繁花似锦,却没看到他们惊人的同化能力,别看双方距离遥远,好像下辈子都打不到草原上……叙州曾经不也是这样想的么,结果呢?一觉睡醒,川蜀易帜,全川的州县加在一起都没抵抗超过三个月!
但是,目前来说,小王子们是想不到这些的,他们就像是从前的周老七一样,对于川蜀的事情漠不关心,完全被云县的繁华给迷得找不到北了,迟迟不愿意动身回老家去,这已经不是说买地的某一东西让他们特别嗜好了,对于这些长期在荒漠草场地区放牧的乡巴佬来说,买地所有东西都是好的!什么东西他们都想要!不但自己想要,还想给族人带上,目前来说,他们能想到的,对族人,对自己都好的做法,就是不顾一切地靠近买地,把买地的好东西,能学的多学,能带的多带,带回自己的老家去。
“也不单单是为了享乐,从军事上来说这也是完全必要,否则他们怎么能和被边市滋养得健壮威武的内鞑靼抗衡,想要从那些如狼似虎的内鞑靼手里保住自己的草场,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自己也变成内鞑靼……”
周老七独自一人时,也是若有所思地把自己的思考落实到了文字上,他又一次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画出了北方边疆的草图,在上头虚虚地用石墨笔连着线:“不想和以前一样,就要把目光放长远,去的是虾夷地,是岛,这不假,可虾夷地又不仅仅只是虾夷地,从现有的信息来说,虾夷地和苦叶岛首先就分不开,距离接近,船都要在苦叶岛先中转补给一下,这被人为链接起来的航线,就是相连的血脉,就把虾夷地和苦叶岛、通古斯,甚至还有千里之外的卫拉特、准噶尔都联系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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