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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头没脑的一问,直接把谢春华给问懵了,“啊?”
皇帝依旧在踱步,他似乎是自言自语,似乎又是在对谢春华诉说,一边说一边焦虑地咬起了大拇指,“本来我是想把江北划为特别区,还在打铺垫……开天窗还是开门——但权力是有极限的,我真没想到,说实话,吓着我了——”
江北特别区?开天窗套路?权力极限?
谢春华脑子里已经有一条思路隐约浮现了,但还没等她理清楚,已经有人来敲门:“团长,六姐已经在前往电报局的路上,我们这边可以发报了。”
刚开启的对话节奏,立刻被打断了,谢春华和皇帝对视了一眼,按下心中的疑惑,做了个略微僭越的举动——伸手按了按皇帝的肩膀,希望能让他更镇定一些,至少在笔谈时表现得足够好,免得连累谢春华也跟着吃瓜落,她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权力的极限,不在于您,而在于六姐,您先暂且安心,或许,没有陛下您想得那么糟糕。”
这话听着没头没脑的,但却让皇帝肩头微微一震,眼神有些发直,咂摸了一会,也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再深深地呼了几口气,他看起来的确要镇定多了,谢春华目送皇帝走入发报室,并未跟随入内,而是继续在会议室中等候:这样密级的对话,除非六姐另有指示,否则只有两地发报员和对话双方有资格知道详情,就算她是使团团长,也不会破例。
虽然京城的电报局在使团这里选址,但发报员都是情报局亲自培训管理,并且发放报酬的,和她也没有直接的统属关系,六姐不发话的话,谢春华也不能触犯纪律,去打探什么。
江北特别区……的确也能理解,皇帝不说,还真没想到,买地这里,安排灾民到江北就食,对当地的民政也是巨大的挑战,衙门和办事处之间的摩擦也必然大大增加,这些应力,最后都会反馈为皇帝承受的压力。
就说最简单的一点:江北的地,现在的确没有全部开发,但很多荒地是属于地主的,佃户走了,他们宁可荒在那里也不愿意无偿给流民耕种。而流民在买地的带领下来到江北,一路上也受了最简单的扫盲教育,他们知道了买活军的日子是如何的,还会甘心留在江北做佃户,被地主盘剥吗?
这必然是不可能的,为了遏制流民渡江进入江南,办事处只能或明或暗地在江北收拾地主,进行土地再分配,这实际上就已经是在江北履行半个衙门的职权了。敏朝衙门怎么办呢?是抵抗还是不抵抗?税怎么办?流民有了矛盾,需要县衙出面的话,县衙出面还是不出面?
按道理,是该剿匪的,但剿匪就要兵要粮吧,县官往上写折子,府衙往京城照发,京城必须拿出一个态度来。而皇帝想要拿出的态度,大概就是在江北设立特别区——这个特别区怎么设,谢春华不知道细节,但大折子应该和壕镜差不多,税给一点,治理的话,衙门出人,听买地指挥?
当然了,这不会是很容易的决策,等于是把如今敏朝国土上最膏腴的一块,也半割出去了,期间的阻力是可以想象的。谢春华这下明白为何皇帝始终按兵不动了——不是真想让中原道的军队攻入京畿,多数又是在做戏,这也是他的老套路了。谢春华在使馆任职时,就见皇帝玩过多次——想要开窗的话,先要主张开个门,这样大家就觉得开个窗也没什么大不了了。
设立江北特别区,这可不是开窗了,大概就相当推倒一面墙吧,那么要做的戏肯定也更大,要让大家发自内心地感到,皇帝真的有拆屋子的念头,才能为特别区妥协。
但皇帝大概没想到,这些年的戏做下来,敏朝的局势也一坏再坏,天灾不断,臣民的总体预期也越发悲观……种种要素叠加在一起,竟让大家无形间,真正相信了他的鬼扯——他只是略作姿态,希望大家以为他有献朝的念头,结果,别人不但当真了,而且还擅自认为他的意志已极度坚定,无法谈判,只能开战了!
只要有一点线索,以谢春华对如今京城局势的了解,也足够她猜得七七八八的了,至于说是什么让皇帝赶紧跑到使馆来——她猜是这一次朝野四股势力迅速形成的默契,吓到他了,甚至在京营内部,皇帝也发现了让他非常不安的趋势:京营按道理来说,应该是对他忠心不二的,这些年来也的确如此,为皇帝彻底消化京畿道出了大力。
可,如果前提是献朝,而京营在献朝后看不到什么未来的话……皇帝大概也发觉了,京营也不会毫无条件地站在他身边,这才惊慌失措地发出了究极疑问——权力的范围到底在哪里?是不是所有人跟随他的前提,都在于切身利益,没有任何一个意外?
没有信念,可不就是如此,其实也没什么好意外的……谢春华虽然犯嘀咕,但心里也算是理解皇帝:武装力量,在政坛上就是一个人的盔甲,对皇帝来说,他是在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在刀光剑影中,不单是孤家寡人,而且事实上是□□,这怎么能不让他感到极度的惊慌和恐惧,恨不得立刻有一个洞穴,能供他钻进去躲藏起来?
麻烦……确实是棘手,这首尾该如何收拾?怎么看这活儿都是要落在自己头上了——也真是够恼人的,使团团长,做好了不见功,做差了,影响是真大。谢春华不知不觉,也踱起了方步,眉头紧锁,微微地摇着头:这皇帝,有点儿臭豆腐的意思,你说他臭吧,其实他挺香的,至少和其余人选比,他是最合乎买活军需要的,识时务、厚脸皮,这对政治人物来说都是智慧。
之前,真以为他要不顾一切地献朝时,谢春华还诧异呢,皇帝是个聪明人,怎会如此愚钝?这个皇帝,他要做多久,怎么做,完全存乎六姐一心,根本不由他做主,就算他不想做了,也不能如此拙劣地推动局势,否则,还想做建筑师?六姐有的是办法让他生不如死!
这会儿,知道这是在为江北特别区打铺垫,虽然还不知道皇帝的具体构思,但她又开始暗自点头了——如果能把江北特别区落地下去,就相当于是提出了意义深远的大策略,最重要是,这或许会为买地逐步消化北方提供一个很好的,可复制的思路。这已算是大功了,这样也才更像是皇帝会做出的选择。
十有八.九,六姐会被江北特别区的构思打动,倘若如此,那皇帝就仍是执行这个策略的最佳人选,六姐虽然会骂上几句吧,但最后还是会授意谢春华配合皇帝行事,而不会去深究皇帝为何先斩后奏——当然了,如今皇帝并不算是明确统属于六姐管理,他怎么做都是可以的,也可以说,他想先营造出可行的局面,再来和六姐讨价还价。但谢春华总难免怀疑,皇帝或许也有一点小小的心思,想借机试探有没有直接献朝的可能,只是不会对任何人承认而已。
这就是他臭的地方,总的来说,在谢春华看来,皇帝时而香臭香臭时而臭香臭香,这是他性格的两面。不过……算了,君子论迹不论心,尤其是皇帝和买地的合作关系,本来双方就都诸多保留,穷究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如果皇帝不是已有太子,而信王本人意志又很坚决,来到买地之后就再也不愿返回敏朝,买地痕迹太深,已经不适合做皇帝的话,谁知道呢?说不准六姐一个动念,想要换人,皇帝就这么被她抹去了,也不会有任何犹豫。
只要在眼下有合作的可能和必要,那合作就会继续,这就是政治。谢春华放下无意义的感慨,已经在想着该如何稳住现在京中的局势了:六姐不想废皇帝,那皇帝就不能死,现在首要的就是要摸清楚京里四股势力倒皇究竟有多坚决——关键点其实还在京营、锦衣卫和特科,这是皇帝的基本盘。
这一次事件如果能平安度过的话,估计田任丘是要下台了……田任丘也的确干得太久,手伸得太长了,这三个机构都有他很深的影子,宠臣就是如此,君臣互信时,权势滔天,可一旦相疑,未能在关键时刻坚定表态,就会转瞬间成为皇帝的心腹大患。
她能接过谢向上的担子,除了本人极度嫡系的出身之外,能力自然也是过人,不过是一个多小时,谢春华就把大致方案都想好了,但皇帝和六姐的笔谈则持续到深夜,等到谢春华读了一份删节后的对话记录,已经是凌晨一点——
六姐的指示,乃至事件详情,和她猜得差不多,皇帝对江北特别区的初步构想,执行手段,都大差不差的。而导致皇帝夜访使馆,最大的直接原因,就是他收到密报,发觉倒皇党已经暗地里联系了京营诸多将领,而居然没有一人向他报信!
对皇帝来说,这意味着什么是可以想象的,也就难怪他如此惶急了。谢春华从上下文,大概能猜到被删节的内容——估计是删掉了皇帝想献朝的央求,以及六姐对此的反驳和训斥。
这种对话,删掉也是正常,毕竟,还要给皇帝留点面子。谢春华也只做不知,沉思片刻,便出去亲自传话,知道这一夜城里风平浪静,便示意使团众人下调备勤等级,让一部分人先去休息,同时让厨房做一大份宵夜送到会议室这里,她认为吃点米面有助于平复皇帝的焦虑,这才回来继续和皇帝密斟。
“事不好办——但终究也能办下来。”
她第一句话仍然是宽皇帝的心,谢春华知道此次事件不可小觑,现在已不是皇帝表态积极抗匪能平息了,很多事情就怕开个头,做了初一,很多人就想着要做十五,否则真怕被皇帝缓了一口气,事后报复。她又一次重重地拍了拍皇帝的肩膀,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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