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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些罪人来说,能有一条活路,难道还挑三拣四?故此,现在鞑靼草原上,或许还游荡着他们的身影呢。还有些人混得比较得意,甚至可以把家里人接来。白先生的祖父,那是年纪大了,只是设法给家里人报了两次信,言说平安,后来,随着灾害更甚,音信不通,久不闻消息,他们这才猜测,祖父大概是已经过身,这屈指算来,大概也是到了岁数了。
白先生自己这里家人,当时为了避祸,奉先殿之事还未出,就被祖父安排着仓皇出城南下,他们这些做京官的,不是肥差,收入也有限,历年来积攒的家底,儿孙一分,几乎不剩什么,也就仅够路费的。
大家来到南边之后,也就是过着普通人的日子,各量本事谋生,过着普通人的日子,还有些沦为卖力气苦工的。白先生算是后代中最有出息的一个了——也无非就是黄金地的一个教书先生!
从白先生这里,柳十一等人是足可以获得不小慰藉的——这比他们早南下了近十年,最后还不是混到黄金地来?可见他们或许也未曾错过什么机会。没准柳十一加把劲,过几年,也就把白先生给迎头赶上了呢?
以白先生的身世来讲,他当是经历过苦日子的,性格当会圆融一些,可此人的性格实在是难缠,虽说对村里的大事小情也都尽心,在农务、建房这些种种事情上都能帮一把,甚至如今的村墙,就是他来计算,柳十一等人张罗着修起来的。实际上来说,起到了村中账房的作用。
按理,村里的老少该对他分外感激,可去年在扫盲考试时,卡住大多数人不得通过的,却也是他,这就叫人对他不知道该作何看待了,柳十一本以为,去年那是大家感情还不深厚,且村里人还没有完全归心的缘故,要给个下马威。
但这一年下来,村里的诚意也是给了,大家也处得好,白先生却还是没有高抬贵手的意思,这就难免让他对白先生有点捉摸不透了。
在门外旁听了小半节课,好容易,白先生出门摇起铃铛,宣布第三节课下课,学生们三三两两出了教室,一边向柳十一问好,一边缩脖子弓背,三三俩俩地抵御着寒风,都急着回家去了。
这是赶着去吃午饭的——三家村本来是两餐制,这是多少年的规矩了,但因为今年土豆丰收,这个习惯就更改过来了。只要供应得上,其实很少有人不愿意吃三餐的,不管土豆吃了烧心不烧心,落在肚子里总是食儿么,吃多了,脸上有肉不说,也不会和以前那样怕冷了,虽然多少年来养成的缩背习惯,还改不了,但已经入冬了,大家却还可以每天出门走一段路来上课,也没听到有人生病,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是村里有事?”
白先生见到柳十一过来,并不诧异,转身掩上教室门,把柳十一引到和教室相连,只是各有门出入的一间小屋里:这小屋是里外的套间,外屋地下是一口锅,连着大灶和教室的火墙,因此虽然是冬日,但教室也不算太冷,大家也可以集中精力学习——这是很有必要的,不然,数九寒天,大屋子里只有几个炉子,御寒衣物也不足的话,光顾着别被冻死了,哪还有闲心上学呢?
有了这么一口锅,大家也可以随时喝上热水,因此这外屋平时并不上锁,里间也只是拿一块破布当帘子隔了一下——也不怕人偷,里头几步见方的一个小屋,一览无遗,也就是全部了。除了平时替换的几件衣物和书籍之外,什么都没有。
村里的教书先生,就这个条件,别说和传闻中的买地,就是和老家相比,都很清苦。但白先生却仿佛是已经习惯了,到三家村之后,好像没有抱怨过生活上的事情。一边问柳十一,手上一边就干起活来了,拿起几个土豆坐着开始削皮,“吃过了?没吃跟着吃一口,今天烙几个土豆吃。”
柳家虽然过得朴素,但吃食上怎么也比白先生好,他忍耐不住道,“先生,早就说了还不如在我们家搭伙,叫我娘多做一口,中午送来你热热便是了,好歹能见点油水——”
三家村这里,油的确是贵的,但又不如老家那么贵,因为他们虽然现在还不能自产油,还没到喂猪的地步(没有解决马匪之前,无心喂猪),但油的来源比老家丰富,买地的棕榈油是能通过海运,卖到如铁城这里来的,还有糖的价格也不算贵,所以可以用粮食去换——今年土豆丰产之后,村民也都换了一点,准备着过年时用,余下的粮食还有更要紧的去处。
不过,柳十一家里四个壮劳力,又是村长,日子肯定要过得比别人好,比如这烙土豆,白先生完全是干锅生烙,把土豆压扁了,两面烙焦沾盐水吃,那柳家至少还能把土豆切碎了,混点面粉、棕榈油抓匀了去烙,再点些个酱油。
这也就是三家村乃至如铁城日常饮食的最高享受了,要说和华夏吃得一样好,那是做梦,靠着山野,偶尔打点野味吃吃罢了,要说全村人都动荤,一年下来能有一次就不错了。不过,白先生对柳十一的提议倒并不心动,摇头道,“不该我吃的,多吃一口都有代价——譬如现在,我要是吃过你家的饭,只怕你早开口了吧?”
柳十一尴尬地笑了笑,心下也是纳罕,不知道这白先生是怎么活到如今还没被套麻袋打死的,他挠头道,“想请先生对张厚收客气些,这话便是不请客,我也能开口吧?”
这是拿话岔开糊弄过去了,绝非柳十一拜访白先生的本意,白先生对他微微一笑,颇有些心知肚明的意思。“我对张厚收难道很凶吗?”
要说的话,刚才张厚收被问得哑口无言,白先生倒也没有责怪他,而是耐心地又说了一遍该如何从题干中列算式,解出题目来。这出的题目也的确不算是很难的,基本都是整数,唯独就出现了92这么一个有零头的数字。
“到了明年,扫盲考试的形式就是我在课堂上采用的这一套,城里来的专员,直接读题,现场把答案写到卷子上——不但考验官话听力,而且考验了对复杂句子的理解和记忆能力,这是我这一次回如铁城,章大人透的风。”
白先生透露的这个信息,立刻就吸引了柳十一的注意力,“这和去年做卷子的方式不一样啊!”
“是,难度算是降低了,而且更偏重考察实用性能力——做卷子要求阅读拼音的能力多些,可黄金地这里,百姓平时阅读的场合不多,还是听人口头吩咐,对那些土番来说,往往是强听说,弱读写,这个形式,能少考察一项,对他们的成绩也就有利了。”
白先生手下十分麻利,已经把土豆给刨了皮,拿刀背往下碾得破裂开来,本地的土豆种很好,肉质相当粘糊,裂口中还能看到一粒一粒的淀粉质,放入大锅边上,小灶头的饼铛上,把盖子一压,没多久就是一阵焦香味道。
他一边干活一边说,“我考察张厚收就是为了考察最弱者,但其实其余人强得也是有限,按我的经验,他们要是会,看张厚收受窘,早就上来答了,结果今天一个自告奋勇的都没有,可见能力有多差了。你最好做好准备,来年的考核,三家村成绩可能还是最差一档,甚至有可能还不如那些土番村子。”
“什么?!”
一村几百人,到时候能通过考核的人数,还不如如铁城周围的土番村落?土生土长的华夏百姓,沉下心苦学了这么久,不如才开化几年的土番?
不论是从村长的角度,还是从自诩纯正的华夏人角度来说,这都是柳十一完全无法接受的,片刻前他还觉得只要打通了白先生,明年的考试很有戏呢,白先生这一发话,他也着急了,“不是!这怎么说改就改,我们一向都是按上回考察准备的——这就全是为了照顾土番?到底土番是华夏人,还是我们是华夏人啊!”
白先生没有说话,只是笑笑地看着柳十一,表情倒很分明了:虽然北官移民是华夏人,但很显然,不论是从人数、产出,还是和如铁城的亲近程度来说,都完全不如土番,甚至还不如黑大汉呢!以买地一贯的作风,这不是该当的么?
谁有用,就先照顾谁,三家村这样的小势力,除了万大人来过一次之外,再没有高级吏目来视察的,连教书先生,都只能分来白先生这样有点格色的孤拐性格,还指望如铁城另眼相看,凭什么那?
以如今北官移民的数量和发展程度来说,这也的确就是事实。但这事实很不容易接受就对了,柳十一的牙齿咬得格格响,想到三家村又黯淡下来的将来,一时间真有点儿心力交瘁的感觉,一股强烈的不甘,席卷了他的内心,这会儿他大概算是明白了一点父亲的心思——有时候,人争的不是别的,就是这口气!为了这口气,他真的什么都豁得出去,什么都干得出来!
想要别人高看一眼,自己就得有真本事,要得到如铁城的重视,不能光看态度上的亲善顺从,还得看拥有的势力。这会儿,他的心思转得更快了,原本一些还云山雾罩看不明白的东西,忽然间灵光一闪,似乎也前后串联了起来:为什么万大人要给他许诺将来分到的北官移民,要把三家村升级成三家镇,要画出这么一个饼来?
无非是因为只有人多了,三家村才能算得上是一方势力,才能得到尊重和照应,才能继续发展。光靠着现有的局面,想争取到如铁城的倾斜,完全就是空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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