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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虾仁猪肉水煎包 “啊,我晚娘要回来了?”小梅喃喃自语,颇为不敢相信。 江盈知点?点?头,又展开李翠文的信,上面写道:我到了明府便去石员外那走?了一趟,周巧女到了石员外亲戚家里,我见了她。 她瞧着挺好?,说月月都托人捎了东西来,叫我问问小梅可有收到?我又跟她说了你的事情?,她便再也坐不住,隔日来找我,说向主家告了半月假,要回来一趟。 另外我托我男人给?你捎了一袋香料,里面有胡桃壳、茶叶、桂皮和茴香,待他送到不久便是立夏,小满你拿去煮茶叶蛋。 另有一袋糯米和糯米粉,全是香子糯,味道颇好?,不要拿去蒸蚕豆糯米饭,做雪团和米鸭蛋,附了一袋松花粉,多尝尝鲜。 一时来不及备礼,只?略送了些,…… 最后写道:望下?回小满你来明府做客。 江盈知看着桌上的东西,无一不妥帖,想着还些礼回去,一时又想到周巧女不日便要回来,让她有点?猝不及防。 当时让李翠文捎的信上并未说她的事情?,而是让李翠文当面与周巧女说,不料人竟半日也待不住,便急急要回来。 “你晚娘待你可真?好?,”江盈知说,把信上说的念给?小梅听。 小梅听了后,先是喜上眉梢,感念她晚娘无事,又待回来看她和海娃。而后立马皱眉,气鼓鼓地道,“定是那捎东西的,全昧了下?来,怪不得我说怎么小几个月没见过他了,次次去寻,总也寻不到。” 说完后,又急忙看向江盈知,怕她误会周巧女来了要赶她走?,“我晚娘应当只?是来瞧瞧,我到时候同她好?好?说说,她人脾气其实还挺好?,” 江盈知站起身来,把信件贴身放好?,拍拍小梅的头,“你岁数这样轻,怎么心思倒重,” “我可不小了,到明年都能嫁人了,”小梅嘟囔。 江盈知收拾东西的手一顿,她确实忘了古代十五岁就能出嫁,一想到便寒毛直立,在?她的观念里,最早也得十七八才能嫁人。 平复了下?心情?,只?当没听见,她总有法子让小梅不要早嫁的。 今儿陈强胜去里镇拿膏药敷腿,收摊的便只?有她们两个。江盈知边叠着凳子边说,“你想什么嫁人那档子事,还不如想想,去买些棉花和布套子来,做床褥子和盖被?,把旁边空的那个屋子收拾收拾。” 小梅被?臊得脸红,她才没想,只?是顺嘴一说,真?要她去旁人家,估计得抱着江盈知大哭。 因?着周巧女要回来的事,早早便收了摊,小梅拉着江盈知去挑花布料,又要了点?棉花做薄褥子,一气做了好?几套。 江盈知实在?受够了那硬竹板,往哪翻身都睡不安稳,花出去一笔钱,心疼得她又数出三百文,还得要做个枕头,她不想再用衣服叠起来垫脑袋下?。 拿了布和棉花回去后,小梅把这件事告诉了王三娘。 王三娘歇了手上在?做的活,将手在?腰间上擦了擦,“也是,得该回来一趟 的。” “就这两天是吧,到时候我也过去,好?些日子没见着人。” 又问海娃,“你娘回来了,你还识不识得?” 海娃在?玩吹海螺,闻言摸摸脑袋,他娘走?前给?他把脑袋上的头发全剃了,说是别叫阿姐给?他洗,还麻烦。 等头发生出来了,她就回来了。 海娃不解,“我头发还没生满啊。” “你个呆瓜,”小梅也摸摸他脑袋,只?长出了点?薄薄的发茬。 王三娘被?他回的话噎住,拿手指头点?点?他的脑门,“问你想不想,谁叫你说这个了。” 海娃把海螺吹得嘟嘟响,没人听得懂,只?有这个小孩自己知道,海螺响,就是他也想。 他吹了好?久好?久才停下?。 王三娘从竹屋离开前,还把江盈知拉过去说话,“巧女那个人不坏,你就当多了个亲戚,等见了她,你叫她婶婶就行。” 江盈知点?点?头,日子在?她把沙蟹做成了沙蟹汁,小潮汛渐渐转大,小梅每天晚上来回念叨,去渔港就往海船上瞄,海娃一直吹着那个海螺中,终于又等到了明府来的航船。 那航船下?午到的,此时渔港人少,江盈知都有些昏昏欲睡,忽然听小梅叫了声,“航船来了,阿姐,明府的航船来了!” 江盈知打了个哈欠,立马清醒,她喊:“强胜哥,你看着摊子,我们去瞧瞧。” “去吧去吧,我守着,”陈强胜在剥虾壳逗海鸥,闻言拍拍手,慢慢挪到前头去,也瞧着海船。 此时小梅的心又激动又复杂,拉着江盈知的手,眼睛在?航船那些走?下?来的人里,来回地张望。偶尔还踮起脚,怕漏了又回过头去瞧已经走远的人,细细打量着背影。 直到终于在?人群里瞧见一个人,她才难掩激动?,上下?晃着江盈知的手,“阿姐,那个就是我晚娘。” 只?她情?怯,见了人,临到了头又不好?意思跑过去喊。 江盈知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见到了一个瘦条条的女人,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相比西塘关的妇人,她要白净许多,面色瞧起来很和善,穿着粗蓝布对襟衫子。 手里提着一袋东西,肩上还挎着一个大包袱,压得她下?船都走?不稳。 江盈知上前接过,周巧女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而后又看到后面小跑过来的小梅,她笑?着招手,“小梅。” “你是小满,对?不对??”周巧女又问。 江盈知喊她,“婶婶。” 周巧女笑?笑?,打量了下?江盈知,而后才把包袱提了提,看着小梅说:“胖了点?,我前头寄来的布料子和散货,你收到了没?” 小梅还没同她寒暄叙旧,陡然被?问到这茬,也收了哭的心思,连忙摇摇头,“哪有收到。” “一连几个月没有东西,寄信到明府也没人回,要不是小满姐来了,我和海娃连饭也吃不起。” 周巧女没有愤怒,仍旧微笑?,她对?江盈知说:“小满,多亏你了。” “你们还自己摆了个摊是不是,那先把东西拿到摊上去,我出去一趟,等会儿就回来。” 小梅急急喊她,“晚娘,你去哪?” “我找人说道说道。” 江盈知举着包袱,看着周巧女往渔港左侧小道走?去,眨眼工夫人便不见了,她有个猜测,“不会找捎东西的人算账去了吧?” 她总觉得怪怪的,这周巧女跟她想的脾气可不一样,原谅她刚见着人时,以为是脾气软和,很老好?人的那种。 不过能一个人从西塘关去到相隔距离甚远的明府,也不是什么软弱的人。 小梅叹口气,“肯定的,但愿我晚娘收着点?脾气。” 江盈知满脸不解,小梅抱着包袱往摊子那走?,小声说:“别瞧我晚娘生的那张脸,要论骂人,我十个大伯娘都比不上。” 她半信半疑,想去瞧瞧,又被?来吃鲜虾锅贴的食客绊住了脚,只?好?先忙活这里。 等终于歇下?来,往那边小道上瞧了眼,周巧女两手各拎着一袋东西朝这边走?过来,江盈知和小梅忙上前帮她接过。 周巧女坐在?凳子上,喝着陈强胜倒来的水,问他,“腿脚还疼不疼,这回我从明府给?你带回些膏药,说是好?用,你拿回去试试。” 而后又拆起她讨回来的东西,说话语气平静,半点?没有起伏,“那个龟孙子,瞧他还一副老实弹蝴相,原是只?包着墨的乌贼,肠子心都发了黑。” “骂他一顿就跟瘟鸡笃头了似的,好?好?一份人家也攒了些家底,还贪别人东西,这么没脸没皮样,怪不得生了个要赌钱的儿子。” 周巧女用十分?平和的语气,说出了一堆骂人话,还微笑?,“惹了我,不出点?血是不成的。” 她把一个布兜扔给?小梅,“拿去吧,那人赔你的,晚些回去数数有没有五百文。” 在?场的三人谁也没敢开口,怕周巧女连带着她们一块数落,很显然并没有,周巧女面对?小辈时还挺和蔼,起身时环顾了一圈这个小摊。 江盈知说:“婶婶,我给?你下?碗敲虾面吧。” 周巧女摆摆手,“我不吃,正饱着,你们啥时候收摊?” “还差一点?,卖完了就回去,”小梅舀舀桶里的汤,剩了一点?料。 周巧女看了看说:“那卖完再走?,海娃在?家闹不闹人?” 小梅摇摇头,周巧女也不再说话,帮她们出去招揽人过来吃,没过多久,倒真?卖得一干二净。 大家收了东西回家去,周巧女有半年没回来,都在?明府帮着照顾产妇和婴儿,一时坐上船回到这,还颇有点?怀念。 一路碰到的人都惊诧极了,原是以为她跑明府去就不回来了,没成想这人又风光地回到了这。 曾跟她斗气拌嘴过的真?是气得牙痒痒。 到了竹屋,海娃没在?,周巧女放下?东西四处打量,比她在?时添的东西还要更多点?。她拉了拉门上的碎花布帘,又瞧着小屋里摆满的粮食、调料,像是正经过日子的。 从明府到这积压的郁气也算是消散了些许。 东西全拿上来后,她解开布头,往外拿,“在?明府的时候给?你捎了不少粮食吃的,结果都被?这遭瘟的给?吃完了,只?赔了点?钱。倒是这些布头,他家舍不得用,还留着。” 她抖抖一叠花布,明府的式样可比里镇布店卖得还要好?些,有蓝布拓花,粉布等等。 “等会儿小梅你,还有小满各挑些,我留在?这还有段日子,给?你们裁了做件衣裳。” 周巧女拿了布叠在?膝头,自顾自说着,说实话,她看江盈知挺有眼缘的,不像是那种面上瞧着好?,背后烂心肠的。 对?她来说无非是多认个孩子罢了。 不说小梅是她的后女,毕竟就连海娃也不是她的儿子,是别人不要,她不忍心给?带回来养的,其他人说她三十八了还能老蚌生珠,她也懒得管。 这会儿再认个亲,又有什么难的。 小梅按住包袱说:“晚娘你歇会儿吧,东西晚些也能拆,又刚坐了四五日的船从明府回来。” “哪有这会儿歇的,”周巧女继续拿东西,还说了句,“全靠你们两个寄来的桃酥,我在?路上吃了不少,还是我没出嫁前那个味。” 其实老早就不是那个味了,以前的桃酥很香,里头有核桃仁,现在?吃起来,都少了点?滋味,吃着不大好?。 可她仍掰着一点?点?吃完了,还剩下?些,回去的路上再吃。 她这次过来,找主家支了两个月的工钱,出去到外头买了不少东西,给?小梅买了匹红布和头花,海娃和顺子则是些耍货糖块,又听说江盈知手艺很不错,就买了把铁刀,要价挺贵。 给?陈强胜带了药膏,给?王三娘拿了盒涂脸的面脂,另有零零散散的东西,瞧见皂角不错也买了些,另有一包干莲子和梅干菜、桂圆干。 如今一样样拿出来,叫收到的人心里都熨帖极了。 江盈知趁她拿东西的工夫,走?去小屋摸了三个鸡蛋,坐在?外面熬了一碗鸡蛋茶,多放了点?糖,端起碗拿进去。 周巧女也没推辞,其实她真?饿了,在?航船上哪有什么好?东西吃,无非就是能混个饱。 她搅着鸡蛋茶,她回来一是为了讨回东西,二则是看看江盈知怎么样,光看这份妥帖劲,她就明白了。 正喝着鸡蛋茶 ,王三娘带了海娃回来,顺子跟在?后头,一进门就喊:“小婶。” 海娃也喊:“阿娘。” 周巧女放下?手里的碗,朝海娃招招手,“过来,让娘看看你。” 她捏了一把海娃的脸,笑?道:“壮实了些。” 又起身叫王三娘,“嫂子,你来了,赶紧坐。” “我来瞧瞧你,在?明府日子过得下?去不,实在?不成,你就回来,”王三娘拿了把椅子坐下?,“你有这本事,到里镇那些大户人家中去也成,无非是少几个钱。” 两人说话间,江盈知带着小梅和海娃出去,王三娘也同周巧女说些体己话,“这家里总要有个正经长辈在?。” “不说旁的,就说小梅的亲事,我倒是想给?她相看人家,可总也不能越过了你。” 周巧女苦笑?,“谁说不是,我走?前也不放心两孩子,可一是钱实在?多,二是小梅她爹没了,欠下?十两的债,不出去压根还不了。” “只?是一时我也回不来,这会儿主家那头真?离不了我,趁着还能赚些,便多赚点?来。” 她已经吃够了没钱的苦头。 “至于亲事,再缓缓吧,嫁妆什么也没有。” 王三娘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只?好?暂时歇了这个心思,瞧她面色比以前好?了不少,也不再多说。 又看了眼地上的东西,诧异起来,“你把工钱全贴补在?这上头了?” “哪能,”周巧女拉了拉王三娘的手,“嫂子,你瞧瞧这布料子好?不好?,给?她俩做身短衫,大襟的,” “这给?海娃做掰脚裤,颜色也不花哨” 屋里两人在?说话,屋外小梅傻笑?着,手指搅着花蛤,看看泥沙吐出来没,海娃蹲在?旁边,跟顺子分?糖,两人便嘴里含着糖,笑?嘻嘻地说着话。 海娃偶尔还要扒到门缝上,看看他娘是不是真?的回来了,瞧到了周巧女的身影便嘿嘿直乐。 江盈知也笑?,又低下?头忙自己的活,取过擀好?的面皮,舀了一勺鲜虾猪肉混的馅。她的手指很灵巧,三两下?那个水煎包便有了漂亮的褶子。 她挨个包好?,鏊子上擦油,将小巧的包子沿着圈放好?,油在?小火慢烘下?,将包子烤得逐渐发黄变硬。 翻开一个看看底,被?煎得发焦,从白底变成了焦黄,江盈知伸手拿过芡汁,浇在?锅边,看它慢慢地覆盖了包子底才停下?。 旺火烧一阵,再转为小火把芡汁给?熬干,盖子底下?便有了咕噜噜冒泡的声音。等到打开时,芡汁便结成了焦渣,底连着底,一铲能连带着铲出十几个来。 江盈知夹了一个出来,皮特别暄软,底部烤得焦,她微微掰开,馅里的油汁便迫不及待跑出来,要往旁边流。 顺子正死盯着呢,瞧到了便啊呀叫一声,“小满姐,你别掰了,你给?我吃吧。” 海娃也仰头,他好?想吃。 江盈知把水煎包塞进嘴里,尝到了味,这才说:“拿碗,每人夹一个。” 小梅手疾眼快抢到了第一个,顺子排后面,海娃腿短又走?得慢,乖乖捧着碗,在?两人后面探脑袋。 小梅拿了三个,她要给?晚娘和大伯娘都尝尝,江盈知煎完了水煎包,留它在?鏊子上焖一会儿。 又煮起了花甲粉丝,她忙着剁蒜蓉的时候,顺子和海娃就一左一右站在?她旁边,吃得嘴上油汪汪,嚼嘎嘣脆的焦底。 今儿周巧女回来,江盈知炒了一盘油焖大虾,有做了肉末蒸蛋,炒青菜,蒸了些干饭,她在?外一阵捣鼓,等菜端上桌,可把周巧女吓得够呛。 她说:“你会榨油?” “还是偷了卖油人的壶?” 意思是,居然放了这么多的油,那油亮亮的虾,她都不好?意思夹起来。 王三娘习惯多了,她剥着虾壳,顺嘴嗦嗦上头的油,“她爱泡油里,清汤白灼没滋味。” 她还给?江盈知找补了句,“只?你来,她做的油菜多,旁的时候小满也很会做人家。” 小梅在?一旁心虚地猛点?头,压根不敢说,那油壶一个月都用空两次了。 陈大发说:“说这做啥,有的吃就好?,小满怪辛苦的,弟妹你多吃点?。” “阿姐,你吃,”海娃把一个剥到坑坑洼洼的虾放到江盈知碗里,而后又开始剥,他说,“阿娘你别急,我也给?你剥。” 周巧女忙说:“可别,你自己剥了自己吃。” 海娃舔舔手,江盈知看见后,暗戳戳地把那虾肉夹了放到他碗里。 “咦,碗里多了个虾,”海娃惊讶。 其他瞧到的人全哈哈大笑?起来,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周巧女以前哪有这福享,哪怕在?明府那员外家,吃的也不过是清汤寡水的东西。 她心里知道是因?为谁,露出点?笑?来。 饭后,顺子和海娃把花甲壳拿去洗了,他俩要把壳给?埋在?地里,陈强胜擦着桌子,王三娘拉了小梅扫地。 周巧女特意叫上江盈知一道洗碗,问她,“家在?外海那,就不回去了?你的手艺这样好?,在?里镇酒楼里也能混下?去,怎么想着待在?了这里。” 江盈知笑?笑?,“我那时躺在?礁石边上,要不是小梅把我带回去,只?怕我就被?水师拉走?了。我瞧她小,就赖在?这里不走?了。” “你说话倒促狭,”周巧女甩甩自己的手,郑重地说,“倒是真?得谢过你,要不是你的话,估计我还要好?些时候才能知道,东西没送到两个孩子手里。” “婶,我真?拿小梅和海娃当自己亲弟妹,”江盈知抹着碗上的油花,倒是说了句真?心话,“我已经没亲人在?这世上了。” 周巧女深深地瞧了她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自打周巧女回来后,江盈知早早起来时,炉子上便已经有熬好?的粥,焐好?了一盘梅干菜,一碗笋干,还冒着热气,也不知道她几时醒的。 屋内没人,屋外有些许动?静,江盈知扣着衣服上的对?纽出去,周巧女拿着抹布在?擦柱子和栏杆。 说来惭愧,江盈知虽然手艺好?,可在?干家务活上实在?懒,除了灶台、锅具碗柜,吃饭和睡觉的地方能保持干净。其他地方只?要没蹦到她跟前,不碍着她的眼,压根不管,脏就脏吧。 可周巧女实在?勤快,里里外外全打扫了一遍,系着的腰巾都脏了不少。 瞧见江盈知,周巧女蹲下?来擦着竹木板,头也不抬地说:“怎么不去吃饭,还是要油一点?的,早上不好?吃太荤的。” 江盈知笑?笑?,“挺好?的,那梅干菜闻着味就知道,是乌菜,很地道,下?粥肯定好?吃。” “那我晚些走?前再给?你们炖点?,”周巧女起身,手上拿的抹布都变得脏兮兮,外头倒是干净不少。 江盈知回去捧了粥喝,周巧女也洗了手过来,坐下?后同她说:“听小梅说,你之前说要养些鸡来?” “想养,倒是没时间,又怕没人在?家,鸡叫人摸了去,”江盈知说的实话,本来这破竹屋是西塘关独一份,老鼠不来,小偷更不会来。 可要是养了鸡鸭,走?这道去山里的人能瞧见,要是谁偷偷顺走?,那也说不准的。 周巧女觉得也是,这鸡鸭还是得等她回来才能养,想了想又说:“原是想叫你养在?屋子里的,这样一想又不成,那算了。” 正好?屋外有人叫,江盈知想是陈大木送了虾和肉来,他起得早,捕虾回来也早。又是在?渔港处一带捞的,便许了几个钱,央他每日买三十文钱的肉回来。 “你吃吧,我出去拿,”周巧女按住她,自己走?了出去,寒暄了会儿,拿回来几桶虾和肉。 在?门外问道:“小满,这虾要不要剥壳?肉剁不剁,你吃着吧,让我来。” 一时屋外传来了剁肉的声音,小梅这才迷迷糊糊醒来,昨天晚上实在?太兴奋,辗转反侧好?半天也睡不着。 有了周巧女的帮忙,加上今儿送来的实在?多,且昨日还有不少花甲在?,江盈知今日还做了盆捞汁 虾蛤带到摊上。 周巧女没来,她带着海娃,还想把家里收拾收拾,叫他们几个去,这样等她们忙歇回到家里,也能有口热饭吃。 江盈知觉得有周巧女这个长辈在?真?好?,她发自内心地想,跟她外婆一样。 一路顺风到了渔港,才停稳船头,那边已经有熟客瞧见了,远远地招手,随后有人跑了过来,身上的肉一直颤,是之前陈三明带来的胖小吏。 江盈知后面知道他诨名叫大胖,平生就好?一口吃的,不说日日来,河泊所忙,他便隔三岔五抽着空偷跑出来。自己带了碗,要二十只?锅贴,有时候再要一碗敲虾面,或是裙带菜虾滑汤。 她有时候还会建议他去海红那头买个馒头,毕竟馒头配汤吃也挺好?,如此也给?海红带去了不少馒头生意。 “大胖,今儿不忙?”陈强胜同他也熟,笑?着问道。 大胖很有眼力劲,抱了张桌子下?来,一手提着,另一只?手揣过几张凳子,憨憨笑?道:“不忙,全压给?三明了,我偷摸跑出来吃口。” 江盈知搬了捞汁虾蛤出来,上头还盖着盖呢,只?见大胖便使劲嗅了嗅,随后笃定地说:“有醋,生鲜味,腌了什么是不是?醉虾还是醉蟹?” 他猜测着,口水在?嘴里泛滥,眼睛往盆上瞟。 这鼻子还真?灵,江盈知想,她一时也不好?放下?,只?好?说:“到了摊子上给?你先尝点?。” 大胖立马乐呵呵地说:“我可等着了,我刚一闻就知道,肯定好?吃。” 为了这口吃的,大胖来回跑了两趟,把船上的炉子、碗盘抱下?来,此时天已经渐渐热了起来,渔民有的早已赤着膊,走?了这几趟,可把大胖给?累得额头上出了汗。 他坐在?小凳子上喘气,还不忘说:“先给?我吃口。” 江盈知简直哭笑?不得,手里炉子还没生起来,跟陈强胜说:“哥,你赶紧些的,舀上一碗给?他。” 陈强胜也笑?,掀了木盖子放边上,木盆里是一锅冷汤,透着红亮的色泽,汤里浮着白芝麻,飘的油花是麻油的。 浸着橙红紧实的虾肉,还有开了壳的花蛤,蛤蜊肉全泡在?汤里,白芝麻和蒜蓉不少沾在?上头。 他舀了一碗料,再浇上一勺汤,一跛一跛地给?大胖送去,大胖忙起身接过,他瞧着便喊道:“闻着味比酒淘黄鱼还要香。” “叫什么?腌花蛤?” 那头江盈知终于把火给?生起来,她继续用火钳子捣鼓,背着人说:“叫捞汁,你吃一口。” “胖哥,我赊你个竹筒,你带些回去,家里有没有青梅酒,配那更好?吃。” “瞧我来得多赶巧,听见了什么?”双鱼从背后冒出头来,弯腰低头看江盈知捣火,笑?着问,“什么赊他一个竹筒,我也要。” 黑里俏的姑娘露出口大白牙,差点?没把江盈知吓到,缓了缓才露出笑?来,“成啊,记得还,就给?个竹筒啊。” 双鱼哼哼,对?面大胖本要说点?啥的,这会儿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蛤蜊他又不是没吃过,鲜蛤蜊、蛤蜊干,爆炒蛤蜊,那也咸得到位。 可这汤里的蛤蜊,冷冰冰,蛤蜊肉上有白芝麻和蒜蓉,捏起一个来。连汤带肉地塞进嘴里,轻轻一抿,大胖怔住。 那汤带了点?酸,有点?麻油香,又格外开胃,蛤蜊肉在?这汤里,竟是吸足了味。熟芝麻点?缀,且那蒜蓉一点?不辛辣,带来浓浓的蒜香气。 甚至连壳都带了味,他忍不住嘬了口,这才放下?,而后又剥开一只?虾,虾肉饱满,虾头上还有虾黄,他小心翼翼用手剥开虾皮。 其实以往吃虾,他都是用牙去剥的,吃惯了也能剥得干干净净,这下?却不敢,生怕沾了一点?肉在?上头,那他可亏大了。 大手捏着那么只?小虾,硬是把虾壳完完整整给?剥了下?来,虾肉半点?没缺。他把虾头扔嘴里嚼了,吸了虾黄,而后才捏着虾尾,在?汤里蘸了又蘸,一只?手兜着,一只?手把虾仁塞进嘴里。 闭着眼咀嚼着,一瞧就知道十分?地美?味。 大胖品着那滋味,不敢想再抿一口酒能好?吃成什么样,正想着,忽听有人问他,“好?吃吗?” 他一睁眼,被?眼前几张大脸给?吓一跳,除了双鱼外,其他全是边上的食客,有鱼行的伙计大龙,干货铺的店家阿青,在?街头算命的半瞎老大爷,全齐刷刷盯着他。 大胖咽了咽口水,猛地点?头,“跟你们说,这滋味,什么米鱼脑,那都不算回事。” 大龙看他吃得那迷糊样,就知道味道绝对?差不了,他喊:“阿妹,不要煎锅贴了,快给?我上一碗这个。” “要死了,小满,你瞧瞧我这衫子都要绷出来了,自打你来了这之后,我晌午连家里没开火过,”阿青拉拉自己明显紧绷的衫子,着实苦恼。 谁叫一到晌午,从干货铺前看到那招幌,眼睛才刚看见,舌头就馋了,腿不归她管了,手自己拿上一串钱就走?过来了。 不过也不怨她,瞧瞧那算命老瞎都年过半百了,还贪这口味呢。 双鱼吃着浸过的虾,连忙附和,“可不是,前阵子来给?送年糕,都不敢在?这多待,一待就走?不了了,恨不得全点?一份,再带回家去一份。” “这外海哪的手艺啊,清田我没听过,要是近的话,真?恨不得日日待那。” 江盈知听了一嘴的夸赞,脸上露出满满的笑?意,“你们嘴巴这么好?,白送只?竹筒,带些回去。” 双鱼欢呼,大胖捧着碗小跑过来,“给?我先,我先来的。” 阿青掏出七文钱,“给?我满上!” 几人差点?为了一点?捞汁翻脸,双鱼都气道说:“晚上跟陈三明告你的状,叫你不好?好?上衙,跑这来吃。” 大胖喝完了最后一口捞汁,捧着竹筒傻乐,“你尽管说去吧,东西我吃到了。” 其实最后他还是拿着那一竹筒捞汁回去,倒在?碗里,同河泊所几人一道吃了,这玩意得抢着吃才更好?吃。 摊子上因?为这盆捞汁虾蛤热闹得很,晌午正是人多要吃饭的时候。不管从里镇到渔港,还是渔港停泊的渔船要去吃饭的,以前只?看招幌新奇,还没上来吃过的。 今儿一见那边桌子上坐满了人,全埋头在?苦吃,连头都舍不得抬一下?,以为吃的啥山珍海味,走?进去瞧,嘛呀,吃的不就是烂海滩的花蛤,海里一捕满船的虾。 有人嘀咕,“这有啥吃头?” 旁边宁可站着也要吃的人瞥他一眼,故意站近了点?跟他说话,“我们又不傻,做的好?吃才来吃啊。” 那人嗅到一股极香的味,又瞧了瞧边上人端的碗,“这是啥?” “捞汁,你不懂了吧,”端着碗的年轻人嗦着壳。 那人问,“除了这,就没旁的了?” 年轻人瞥他,“你要早前来,这里还卖鱼汤,大个雪白的鱼丸,吃到嘴里比那生鱼还能跳,那鱼豆腐也好?吃,鱼面嫩得很,只?可惜这会儿没了。” “你这会儿来吃,那个捞汁你一定要尝尝,”年轻人喝了口冷汤,喟叹一声,“还有那锅贴,别听名字古怪,就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 他指指自己嘴边起的几个泡,“疼得我张不开嘴,也天天来吃,你就晓得这说的不是虚话。” 本来没想吃的,一听他这话,连带着后面来的人也跟着喊,“什么锅贴,捞汁来一份啊。” 最后没位置,跟年轻人一样,蹲在?地上捧着碗也要吃。 今儿生意实在?好?,本来因?着好?多时日全是裙带菜虾滑汤,鲜虾锅贴,敲虾面,没点?新花样,好?些人便隔三岔五来吃一顿。 这会儿因?着这个倒是又来捧场,陈强胜都已经洗了两次碗,小梅一直在?走?来走?去,江盈知还叫了海红过来帮忙,连带着她刚蒸的馒头也卖得精光。 总算吃完了,大伙临走?前还得问上一句,“明儿还有不?” 江盈知甩甩酸疼的手,笑?眯眯道:“明儿更多些。” 这才满意地带着饱饱的肚子走?了,准备回去跟其他人说说,难得在?小摊上吃到滋味这么足的小海鲜了。 这一下?午可把这三人累够呛,陈强胜腿都犯疼,原先来时江盈知摇船,回去时他摇,今日 变成了两人各摇半段路。 到了岸口,早早就瞧见周巧女牵着海娃的手站在?海滩上,时不时张望,看见陈强胜划了船过来,连忙上前。 “今儿忙不忙?”周巧女把凳子拿下?来,递给?海娃,自己又拿了水桶,瞧她们额前发都沾湿了,关切问道。 小梅说:“忙得腿都软了。” “回去吃饭,定是饿的,”周巧女心疼归心疼,还翻旧账,“一定是前头吃番薯丝吃的。” “那家子不要脸的,我走?前再去臊臊他们。” 江盈知差点?没笑?出声,周巧女看她一眼,她立马憋住了。 回了家,周巧女从锅里拿出蒸好?的饭菜来,她手艺比小梅好?很多,炒了年糕,炖了碗汤,是淡菜汤。 “海珠拿来的,说是晒好?了,给?你尝尝味,”周巧女盛了一碗先给?江盈知,又接着舀,“怎么,你要给?她卖东西?” 江盈知喝了口淡菜汤,贻贝晒干后鲜头没那么足,得多放些,周巧女还不舍得放盐和油,不过倒是让她尝到了原本的鲜味。 她咂摸了下?说:“采淡菜不容易,我想着哪有门路,给?她们卖点?掉,至少多挣点?,十文一斤太少了些。” 反正她同周巧女算不上太生疏,虽说刚见面不到一日,但这事也不是不能讲。 这淡菜干她不可能自己收的,这起码得要二三十文一斤,她的摊子利薄,要是用淡菜熬汤,得亏本。 只?能往外找找,渔港的人更爱吃鲜淡菜,也就是贻贝,干的冬天才好?卖。 周巧女咬着年糕,听了这话瞧她,“她们允诺你什么好?处了?” 江盈知一愣,摇摇头,“没有啊,卖出去我也没钱收。” “那你费什么劲,”周巧女觉得这丫头真?憨,“万一没卖出去,别人赖上你了,你那是吃力不讨好?。” 小梅说:“前头阿姐帮她们卖了蛏干,也没有啥事。” 周巧女一听这事情?原委,更是来气,“你傻啊,白白叫她们占了便宜,人家有些背地还嚼舌根子。” “瞧你生的多精明,怎么内里一副老实相。” “你不晓得,做一次是你好?心,三次以上是烂好?心,以后谁都来找你,没办到又怨你,你那就是给?自己惹一身骚。” 周巧女跟这些人打了好?几年交道,谁不晓得,“幸好?这两次寻的是双珠和海珠这两个稳妥的,要是旁的,天天来闹你,你吃得消?” 江盈知自认自己还算清醒,可从后世吃饱穿暖,精神?富足的地方来,总对?同一个地方的祖先带有点?同情?,想着有时候顺手的事。 叫周巧女给?她说清醒了。 她也问得坦率,“那阿婶,你觉得要怎么做?” “当然得收钱,”周巧女摆摆手,“你们小姑娘家家脸皮薄,没事,到时候我去同他们说。” “你只?管捎了,我给?你拿了卖到明府去,最少也有二三十文好?卖。” 周巧女觉得这丫头实在?是傻,又忍不住觉得,这种性子才好?,对?小梅和海娃都好?。 而江盈知倒是心里涌动?着些许异样的情?感,她想应当是做事有人兜底的安全感。 谈过这事后,周巧女叫小梅过去,拿了绳子量身,“个头长了点?,尺量再放大些。” “你多吃些,做事也勤快点?。” 小梅自然点?点?头,“我已经在?学?着烧饭了,下?回娘你回来,肯定能吃到我烧的。” “等我这趟回去,把主家的照顾好?,就辞了回来,我们也起个石房,”周巧女摸摸她的脑袋。 小梅很惊喜,忙问是不是真?的,周巧女又开始说:“你只?管在?梦里,我全在?胡说。” 她才不听,同海娃和江盈知说去了。 后面周巧女也给?江盈知量了,说了句,“你以前好?饭定是没少吃,长这样高。” 江盈知想那是当然,从小补到大。 周巧女拍拍她的背,“累了一天,早点?歇去,明儿又得忙活。” 赶了她俩去睡,自己倒是点?了蜡烛,守着海娃,在?夜里缝补起鞋袜衣裳来。 转日,周巧女在?家,江盈知几人出摊,原以为同昨日畅通无阻,未料一夜的工夫,望海海面竟是停满了渔船。 她们被?迫靠边,一旁划过去一艘大对?船,小舢板被?夹在?旁边,往前游去。 海面停靠了数百艘如白天鹅似的船,那是白鸭船,花花绿绿的则为打烊船,简直是鱼艇乱如麻。 强子说:“应当是闽南,海州的人上我们这网墨鱼来了。” 甚至有句俗语说,立夏百客齐,夏至鱼头散。 立夏前后,渔港前面的海域墨鱼汛旺发。 在?这些船里,而后又驶入几条巨船,压迫感袭来,阴影从海面扩散到船上,渔船上的众人全齐齐回头望去,一时不免连连惊叹。 江盈知也看过去,她从没见过这么高大的船,船头的船眼在?光照下?熠熠闪光,而船身通体黑漆漆的,泛着上好?桐油漆出来油亮微光,船上的鳌鱼旗在?空中猎猎作?响,高耸的蓬帆飘扬。 在?巨船的旁边,十来艘挂着鱼行旗子的冰鲜船伴在?左右,五六艘水师的船为他们在?前头开路,河泊所的小吏押后,海螺鼓声不停。 这几艘船一划过来,江盈知感觉眼前灰蒙蒙的,小对?船完全被?船身的阴影笼罩了。 她问强子,“这是什么船,也是来捕墨鱼的?” 陈强胜看了她一眼,又望向巨船里那艘最高的船,“那叫乌船,大捕船里最高最大的。” “也不是来捕墨鱼的,墨鱼禁不起这么捕,”他缓了口气,勉强按捺住激动?,显得稍微平静点?,“这是船老大回洋了!” 旁人也有人喊:“船老大回洋了——”,一声连着一声在?海面回荡。 江盈知比他们要激动?点?,不过什么船老大,她才不关心,她只?想着,小黄鱼横街的时候来了。 第25章糯米烧卖 船老大回洋和墨鱼汛造成的盛况,让人又是欢喜又是烦恼。 此时望海上,白?鸭船被打?烊船堵住,小对船在夹缝中,大对船夹着小舢板进?退两难,后路全被乌船堵死,卫所的哨探小船被严严实实围住,压根出不去。 水师的船都?靠到花斑岛去了,河泊所的小吏从船上跳下来,想从各船的船头往前走疏通海道。 明明此时潮水很好,宽潮平稳,大船却都?因此被迫抛锚暂潮,像等?待潮水涨起般,等?着海道畅通。 江盈知?站在船中央,眺望海面,她喃喃,“这简直是活水码头。” 她都?能从自己?这艘船,跳到前面的船上,一路踏着船走到渔港去了,这比之?前因海盗封岛时渔船还要多得多。 已经没法想象,这才是小黄鱼汛刚结束的盛况,到了洋生(夏汛)后,休洋时的渔港怕是船比蚁多。 陈强胜也抬起头瞅着前面,渔船纹丝不动,他说:“怕是得等?上一两个时辰了,肯定要把前头的白?鸭船划到乌山口那停桩。” 小梅却说:“又得抢摊子地方了。” 她可忘不了上次的盛况,地方被占走,连个落脚的地都?没有,得挤着海红姐的摊子。 江盈知?啊呀一声,光顾着高兴小黄鱼便宜,人又兴盛了,忘记她现在只是个摆摊的,连个固定摊位都?没有。 她靠在水桶上,琢磨着等?这阵鱼汛过去,她一定得租个店铺来,只是现在口袋空空,想起座像样的鱼舍都?没钱。 等?了好一阵,前头才渐渐放行,渔船从港口几个岸口划出去,陈强胜划着船,插着缝挤到前面,后头乌船缓缓驶近,却仍在海上停留。 海岸口各大鱼行的伙计举着印有鱼行名头的大旗,驳船的船工、脚夫全部都?翘首以?盼。岸上披红挂彩,鱼行的几个东家?慌忙叫道:“点炮仗,人呢,把炮仗给点起来!” 冰鲜商那头立马扬红布,每个渔民都?欢欣鼓舞,重重地敲锣打?鼓,螺号声声不断。 这是一贯的作风,现在还简陋了些,要是换了大黄鱼汛时船老大 们回来,从渔港到里镇全都?挂满了红布头,红灯笼。 毕竟他们带回来的是鱼山虾海,堆银叠金,老渔民说是“鱼叠鱼,虾堆山,金鱼银虾满海滩。” 为了看船老大回洋,岸上的人挤挤挨挨,连树上都?有人爬上去,抱着细小的树杈,向船上张望。 人实在多,怕是里镇前镇的人全都?汇聚到了渔港,江盈知?纵使到了岸口,也挤不进?去,只能被迫留在船上。 小梅倒是兴奋,拉着江盈知?一道站起来看船老大。 “你?不是说都?胡子拉碴的,还有啥好瞧的,”江盈知?话是这么说,不过也踮起脚往那瞧。 “瞧个热闹呀,”小梅只管扒着缝瞧人。 最先停靠岸口的,是相对较小的大捕船,刚一停靠在岸,船上便冒出不少人,在鞭炮声里齐齐喊着号子。 一个个船工只穿件背搭,赤着胳膊拥着船老大下来,她和小梅定睛瞧去,齐齐沉默。 “船老大能吃的肚子那么圆乎?”江盈知?实在不解。 小梅也悄悄说:“谁知?道,肚子大能稳住舵牙吧。” 又瞧了一个,那船老大是一身深酱油染色的皮子,人瘦得跟长?脚鹭鸶一样,又或者是真?的发包脸,胡子拉碴的糙,衣裳穿得邋里邋遢。 江盈知?看着看着,便蹲了下去,看男人看得索然无味,不如看她的吃食,啥时候才能摆出去卖,耽误她这么久的工夫。 她小坐了会?儿,忽然人群里开始骚动沸腾,小梅忙喊,伸手拉她,“阿姐,阿姐,快来看年轻的船老大!” “有多年轻,三十几岁?”江盈知?边站起来边问。 陈强胜冷不丁开口,“才二十五呢。” 江盈知?哦了声,也顺着人潮望过去,原是那艘最大的乌船靠了岸。 那个所谓年轻的船老大从船上走了下来,没有人簇拥,只是后面跟了一排人,离他有些距离,都?不远不近跟着他。 离得有些远,江盈知?没太瞧清楚脸,身形倒是出乎意外的高大,眉峰挺拔,穿了一件黑色的短衣,瞧着人特?别健壮,古铜色的皮肤,没个笑模样,确实年轻气盛。 而且居然没有胡子,江盈知?的关?注点与众不同。 小梅好奇地问陈强胜,“这是哪家?的船老大?” “王家?的,只我?也不知?他叫什么,”陈强胜能认识,还是因为这两年王家渔船是汛期捕鱼最多的。 江盈知?也只瞧了一会?儿,很快这船老大便被岸上等候的鱼行东家?、冰鲜商给请到一旁坐着去了。 倒是乌船开大舱,冰鲜船过鲜,鱼行伙计,脚夫上去运东西,一箱箱小黄鱼从渔船运下来,整整齐齐叠放在岸上,到时候运到鱼行、酒楼、铺子里。 有些装在篮子里的,从江盈知?面前移过,还能看见碎冰,光一照金灿灿的,她眼睛都?不带挪一下的,眼馋得要命。 要不是现在小黄鱼价没跌下来,她真?想掏钱买一篮子来了,小梅跟她说话,她也只顾着点头。仍看那些小黄鱼,她还闻到了很重的海盐味,应当是黄鱼鲞。 黄鱼鲞炖肉多好吃啊。 岸上人尤其多,看见船老大都?兴奋地叫嚷,此时还没法过去。江盈知?便蹲在船头默默盯着他们卸货,有好几次都?想走上去问问,散卖是个什么价了。 正看得入神,旁边有人叫她,江盈知?看过去,是一个脸黑,但长?相算周正的男人。 男人指指那艘最大的乌船,笑的时候露出一口大白?牙,手里还提着一篮子小黄鱼,他说:“阿妹,我?是王家?船的多人(大副)王良,我?们船停得晚,耽误你?们在这好些工夫。我?们船上货多,船高脚夫不好走,弄得稍慢些,一时还走不了。” “我?们老大便备了点鲜鱼,送来与你?们吃,别嫌弃,尝点小鲜,劳烦你?们在这多等?一会?儿。” 他把一篮子装得十分满的鱼递过来,篮子里小黄鱼一半,鲜银鲳一半。 现下小黄鱼是五十文一条,银鲳则要便宜些点,不过也得四十文一条,篮子里总有二十来条鱼,价钱约摸一两,还铺了层碎冰。 那篮子应是过了桐油,又垫了油纸,竟也没湿淋淋的,仍旧干爽。 人家?实在客气,江盈知?虽想要,但却不好意思收,“也没有耽误多久,再待会?儿也成。” 王良把篮子放到船舱里,又笑道:“今日停靠在这的渔船全都?有,旁人都?收了,你?快些收下吧。” 他又瞧了瞧翘出来的招幌,走前拱拱手说道:“阿妹,四季发财啊。” 小梅和陈强胜互看一眼,没想到乌船上的人这么和气,倒是江盈知?叫住了王良。给了他一大竹筒的捞汁海鲜,虽说有旁的,但没开火总不好送人生的。 “小哥,这是我?们摊子上卖的,你?拿去尝尝,不要嫌弃,今儿没带旁的熟食,下回你?见了这个招幌,只管过来吃东西,不收你?钱。” 江盈知?说得很实诚,她真?不好白?占人家?便宜,不过多等?了会?儿罢了。 王良才不会?嫌弃,他早早闻到了那股香,也没有推脱,一手托着底,笑呵呵道:“就馋这口吃的。” “阿妹,你?等?会?儿有空也带小妹来,我?们老大要发纸包的,我?给你?留两包。” 反正每年鱼行、冰鲜商、钱庄都?要送一堆的纸包,什么红枣、红糖、桂圆、糖块…,他老大也不爱吃,每次都?分给一旁的小孩。 王良就这样说好,美滋滋地捧着一竹筒捞汁回去,要知?道在渔船上,除了停靠在小岛和城镇外,他们都?吃干饭、蒸鱼虾,船上那个斩鱼羹(厨子)手艺挺烂。 他喝了一口捞汁,立马嘶了声,超出他意料之?外的好喝。于是便小心捧住,一路穿过运货的船工、拥挤的人群,然后端着这个东西,回到他老大旁边。 王逢年正听?钱庄东家?鼓动他存钱,最好给渔民放山本(高利、贷),眉头皱起,又听?旁边吸吸嗦嗦的声音,偏头看向王良。 王良被他锐利的眼神吓得一激灵,也不敢在他面前吃花蛤了,钱庄东家?咽了咽口水,没再说下去,啥味这么香。 “老大,你?吃不吃?”王良高高地端起竹筒问道。 王逢年压根不吃,他没有在跟别人说话的时候吃东西的习惯。 他捏着一叠报税纸单,转手递给旁边的阿成,跟王良说:“去交钱。” 又转头看钱庄东家?,只能看到个脑顶,他默默移开视线,很平静地说:“穷,没钱,放不起。” 把钱庄东家?给气得半死,还听?见王良跟在王逢年身后喊:“哎呀,老大,啥税要几百两,陈三明有没有扣错,打?小那小子算数就差,要是算错你?就别认他当亲侄子了。” 几百两的税说交就交,眉头都?不带变一下,他说存几百两就没钱,气煞人。 钱庄东家?倒是想骂人,可又打?不过人家?。而且王逢年早已走远,他人高腿长?走路快,王良得把竹筒给阿成,空着手才能小跑跟上。 “东西全送了,”王良小跑几步说,“纸包也叫王新给收拢到一处,等?鱼货运完再发给小孩。” 王逢年三两步上了船,闻言点头,看见一旁背着箱子下去的脚夫说:“晚点给他们每人工钱再加五十文。” “到晌午了,叫他们去吃顿饱饭。” 王良啊了声,半天一百文的工钱已经算高了,吃什么饭要吃五十文。 王逢年收拣东西,把鱼刀插进?鲨鱼皮鞘壳里,头也不抬地说:“从我?的钱里出。” “只给脚夫,还是?”王良一听?出他的钱,半点心疼也没了,没必要心疼钱多的人。 王逢年嫌他聒噪,瞥了他一眼没说话,王良立马闭嘴,晓得这些人包括今天所有在船上帮忙的,连同鱼行伙计、冰鲜船上的百来人。 王良给钱的时候都?在肉痛,偏王逢年没异色,好像掏的不是他的钱袋子一样。 下了船,碰上对面大捕船上的周老大,带着他那不成器的表弟,走过来对着王逢年说,语气颇为阴阳怪气,“逢年小弟啊,还没来得及恭喜你?,今年少不得又是你?得头鬃旗啊。春鱼捕得这样多,南边渔场都?要被你?一个人给捞完了吧,胃口真?大啊,怎么也要给大伙留口饭吃吃。” 头鬃旗 是鱼行和里镇富户在鱼汛结束后,给每年鱼汛捕鱼最多的渔船和船老大送去,端大猪头和备红包,一路敲锣打?鼓地送去。 那旗子哪个船老大不想要,恨不得日日挂在桅杆上,偏偏王逢年倒好,连得两年,今年怕又是他,桅杆上却连个头鬃旗影都?没有。 他怎么能不气,出洋前他还特?意去拜了海神,祈求能让他捕到最多的鱼,结果输给了个心半点也不诚的。 他一番话说完,王逢年看了他一眼,只说了句,“承让。” 周老大楞楞地看着他走远,而后气得心口疼,“什么人啊!” 他表弟立马接上,恨恨地说:“瞧给他傲的,还不是二十五了,连个媳妇都?没讨着。” 他又恭维周老大,“不像表哥你?,早早就成了婚,孩子都?有几个了。” 周老大一时更气了,说的啥屁话,王逢年是娶不着媳妇吗,要不是这人脾气古怪,旁人面子半点不买账,他难道不想跟这人结亲吗? 别的渔船老大,就那个肚子滚圆的,爱逛花楼赌大钱,连带着底下的船工都?吃喝嫖赌样样通。 虽说他看王逢年不顺眼,可这小子自持,把底下人管得服服帖帖,在船上连衣裳都?要穿好,不能袒胸露背。 所以?周老大只除了他每次出海后到其他岛上包井洗澡,或是镇上包客栈洗澡的毛病,还真?没啥能说的。 他表弟仍怨气很足地说:“也不晓得赚几个钱,能有种成这样,” “你?把头伸过来,我?告诉你?人家?赚几个钱,你?个缺心眼的玩意,”周老大照着他脑袋使劲拍了下,又捂着心口喘气。 提起赚钱这档子事?,他咋都?忘不了,回洋前渔船碰到了乌耕将军(鲸鱼),驱赶着海□□(海豚)往前横渡海湾,鲳鱼群在旁边纷涌而至,一网下去收成差不了。 可谁也没胆子,旁边还有虎视眈眈的白?蒲鲨,几头就能顶掉渔船,那么多回洋的渔船全都?停靠在岸,不敢上前。 偏偏王逢年却让乌船跟着鱼群,一路过了海湾峡口,湾口小,领头的乌耕将军过不去便带着海□□转道。 但鲳鱼脾气直,认准一条道不拐弯,在湾口处被渔网套牢也不逃,径直往前,应了那句俗语:鳓鱼好进?勿进?,鲳鱼好退勿退。 而乌船不用费劲,直接就把它们一网打?尽,转手卖给冰鲜船,百两船费立马抵了,还要倒给王逢年一大笔钱。 周老大一想起听?来的这茬事?便窝火,可任凭自己?再年轻十岁,也没有这个胆子去追着乌耕将军走,谁不怕船翻。 偏偏这小子有种,脑子还好使。 他又想到晚上鱼行、钱庄、冰鲜商三家?做东,王逢年坐上席,他更是不想去,丢死个人。 这边周老大愤愤不平,怒气冲天,那边江盈知?确是喜气洋洋。 她翻着篮子里的银鲳,鱼的眼睛像是玻璃珠一样,还是鼓出来的,便表明很新鲜,刚捕捞上来没多久,立即过了冰给冻上了。 刚好周巧女在,这样新鲜的银鲳最补,蒸了吃,再做糟鲳鱼,等?她到了明府也能吃。 还有那小黄鱼,能奢侈地做顿面拖黄鱼。 江盈知?把那鱼放进?桶里,冰铺回去,看了会?儿,心想这是来自船老大的馈赠。 看那架势,搞得她也想当船老大了,最新鲜的鱼第一个吃。 她把心里话说出来,陈强胜哈哈大笑,“哪有那么简单,三岁要下滩学游水,七岁下船扳头桨,八岁要出海做伙桨囝(jiǎn),十六七还在船上混,二十能当船老大就很不得了。” 哪有轻轻松松的事?。 江盈知?也笑,哪行不要下苦功。又想起自己?,她十六岁在海鲜餐厅打?下手,十八岁读烹饪专业,苦磨苦熬,一年到头碰电子设备的日子,全部加起来才不到二十天。 二十二争主厨,加班加一年,天天让她烧夜席,结果当主厨一年还没满到了这。 想到这,她立马起身抱了炉子,得出摊,劳动才会?带来回报,她才不会?奢求每天都?会?发生这样的好事?。 此时渔港的人被乌船上发东西给引到一边去了,江盈知?没去领,倒是看见领到的小孩抱着一大个红纸包,笑嘻嘻的,嘴里含着糖,旁边妇人也高兴,只说能吃上好几个月了。 她也跟着笑笑,人全聚到一边去,这下渔港通了路,摆摊子的不大多,可能因为白?鸭船和打?烊船出海去了,暂时没回来。 等?明儿又得抢摊位,一想到这个,江盈知?头疼,真?想晚上不睡守在这算了。 她想归想,动作却很利落,赶紧地摆上东西,小梅开始生炉子,上蒸笼,江盈知?做了糯米烧卖。 糯米虽然比糙米要贵一点,但是耐饱,以?前有鱼丸、鱼豆腐时,吃上两碗汤便饱了,现在换了虾滑、敲虾面,便差上些,得再吃两个馒头才能饱。 她便提前浸糯米,泡上一天,夜里蒸熟,蒸出来的糯米便会?很香甜,皮做的薄。 小梅在捏褶子上倒是有点样子,皮便全交给她捏的,小梅对自己?做出来的烧卖格外重视,连放到小蒸笼里时,都?是轻拿轻放的。 她如今已经努力?在学,什么都?想上手,倒不是出于旁的,主要是怕江盈知?没个帮衬,便在梦里都?在想,手不住地捏褶子。 所以?那烧卖捏的不错,皮包糯米,整个底浑圆,再渐渐包拢,上面跟一朵花心一样绽开,等?到上锅蒸熟,那皮便透出里头酱色的糯米粒。 等?烧卖上锅蒸之?后,江盈知?刚摆完桌子,外头便结伴来了一伙渔民,应该是刚做完活,肩上搭着块破布,身上有着浓重的鱼腥味。 领头的那个她记得,她刚来摆摊时,旁边那个卖虾皮的大娘领他们过来吃,是驳船的。 后面又来好些次,再后来摊子人多起来,他们便也没再来,江盈知?倒是后来也没在渔港瞧见过这伙人。 “阿叔,这段日子上哪做活去了?”江盈知?同领头的寒暄,“怎么都?没瞧见了呢?” “叫我?大山叔吧,难为你?还记得,”周大山憨厚地笑笑,“前一阵子带着兄弟在其他岛那驳船,做力?工拉船绳,这两日才刚回,正碰上给船老大做力?工,多给了我?们每人五十文。” “叫我?们来吃顿晌午饭,哪用得着这么多,”说到这,周大山摩挲着袋子里的钱,面上难掩高兴和激动,“便想着到你?这来饱饱吃一顿。” 对于他们自己?来说,曾经吃过的鱼丸,和煮在面里加的蛏油,是没法忘记的味道。 有一次出海碰上风暴,被迫停在一个无人来往的小岛,那时外头风吹浪打?,又饿又累,浑身湿透,大伙都?怕自己?撑不下去。 幸好那天买了一桶鱼丸,晌午不舍得吃,有人说煮了吃,便摸着火石点了火,靠着取暖,等?水沸了煮了大半锅,什么料都?没放。 光吃着这紧实的鱼丸,两三个下肚,又连带喝一碗汤,只觉得浑身都?暖了起来,也有劲了。 隔日雨停,晌午的时候又吃了顿,这才顺利地从小岛回到了渔港。 所以?周大山这些日子里,最想吃的还是那鱼丸,此时便问,“鱼丸汤还有没有?” 江盈知?摇摇头,好声好气跟他解释,“没了好一阵子,等?这批墨鱼汛捕了墨鱼来,阿叔你?们过来吃墨鱼丸。” “今儿有锅贴、敲虾面、烧卖和捞汁,你?们瞧瞧,要吃点什么,烧卖是糯米做的,耐饱,要不要来几个?” 周大山回头看看这一群人,全是舍不得吃的,可他们又难得碰上有多给钱吃晌午饭的时候,一商量,索性狠狠心,“都?来上一些。” 他们拿不准要多少,可江盈知?是餐厅里干过的,几人份的量一估摸就知?道。给上了四碗敲虾面,两大碗捞汁海鲜,一盘二十四个烧麦,二十四只锅贴,八碗虾滑汤。 这会?儿人都?只想着抢东西去了,桌位倒是空得很,这些老实巴交的渔民才坐下来,四个人一桌刚刚好。 见了这些东西的卖相,全都?没舍得动筷子,他们哪吃得上这些啊。 相互瞅瞅,还是周大山说:“看啥呢?赶紧地吃,吃饱了还有活做,难不成还叫 旁人还顶工。” 一听?这话,才齐齐动了筷子,周大山夹了那烧卖,第一口就嚼到了香菇,他没吃过,混在黏黏糯糯的米里,只觉得怪好吃的。 又咬了一大口,不敢贪快,在嘴里细细嚼着,这下尝到了肉,有点不敢相信,忙问,“闺女,你?这是包了什么藏里头?” 江盈知?把锅贴包在油纸袋里,递给来人,闻言转过头说:“做了好些,有香菇猪肉、虾仁、梅干菜、笋丁,阿叔你?尝尝,味道应该差不了。” 何止差不了,简直要把人吃迷糊过去,他们哪吃过油润润的糯米啊,更别提包着一层面皮了。 一咬到笋丁,又脆又耐嚼。梅干菜他们倒是常吃,可混在糯米里被蒸熟,一吃也不是那个味了,要好吃太多,虾仁的便是鲜。 一人吃了四个烧卖,便觉得肚子被填了个底,舌头却啥也想吃。 待他们吃到了捞汁小海鲜,更是觉得对胃口,他们可不就是吃这些烂滩头的海鲜长?起来的,一时越吃越觉得人这辈子,再难回到以?前了。 尤其今天江盈知?多放了些,有蛏子、花蛤、海螺等?,是请顺子领着西塘关?的孩子摸的,一小桶可以?得两文钱和一块糖。 可把这群孩子高兴坏了,每天到了潮退时,就乐颠颠地帮她捡,以?为她爱吃沙蟹,还趴在滩涂上去钓,白?送给她。 太多了,全给做了沙蟹汁,还要好些日子才能吃,倒是腌了点沙蟹,只用了盐和黄酒,嚼着尝个咸味,口感很清鲜。 她也倒出来一盘腌沙蟹,送给他们这桌人吃。 周大山有点眼热,一大把年纪了,倒在今日才体会?人情冷暖,这样热心,他们已经好多日子没吃过什么像样的饭了。 那边渔岛的主家?更不做人,每日便是干饭咸鱼。 他真?想喝点酒,实在忍不住问,“闺女,我?们打?两壶黄酒来,在这喝点成不成?放心,我?们酒量都?可以?,不会?吃醉的。” 江盈知?也挺喜欢喝点小酒,没有拒绝,只是说:“阿叔你?们少打?些来,喝酒又吃海鲜伤风,打?了来,我?这还有口锅,给你?们热一热。” “热酒吃了好,冷酒吃了难受,你?们下午还要做活呀,”小梅也搭了句腔,说完便转身去拿那小砂锅,洗一洗,等?会?儿好温酒。 这态度叫一群汉子百感交集,周大山去打?酒的路上,竟是没忍住泪。回来后连连谢过,吃着温好的酒,剥着小海鲜,在这美美吃了一顿。 他们吃的时候,远处有人担了两桶水走过来,陈强胜腿不好,却每次都?忍不住上前搭把手。 那是靠卖井水为生的,叫柱子,才十六岁,之?前渔港人多,洗碗要用不少井水,海红姐便介绍了他来。 人瘦小又很老实,两文钱一桶水,他每次都?要把水给打?得很满,一路晃悠,到这里仍是满满的。 陈强胜问,“怎么这么早来?不是说了半下午来一趟。” 柱子放了水下来,揉揉肩膀,咧开嘴笑道:“我?看今日渔港人多,你?们摊子上生意指定好,要是晚些送来,要用水的时候肯定着急,就赶紧先送到这,再去送别家?的。” “你?怎么这样实诚,吃了饭没?”江盈知?起身,嘴上问道,手上却已经在掀锅盖了。 柱子还没吃呢,他担水要从家?里往另一个山脚去,路上颇费工夫,只能带了咸鱼干在路上嚼着充饥。 回的时候却说:“早吃过了。”毕竟他已经得了小满姐不少好处,别人给两文一桶的水,她还多给加一文,又时常送他点吃的,让他带回去跟阿娘一块吃。 小梅喊他,“柱子,把水倒一下。” 柱子便立即去倒水,回来后江盈知?把一包锅贴,一包烧卖要塞给他,“还早吃了,少来,拿着路上吃,以?后都?这时送来吧。” 柱子连连后退,小梅拿过东西,把热腾腾的东西塞到他怀里,笑眯眯地说:“刚叫你?干了活,不算你?白?吃。” 陈强胜把水桶叠好,又数了钱给他,“吃吧,你?不吃,拿回去给你?娘也尝尝。” “那我?真?收下了,”柱子低声说,一路担那么远的水到这里,他真?的很饿。 又念着家?里的娘,连连谢过众人,拿过木桶揣上东西就跑,边哭又边笑,回去跟他娘吃了顿饱,从来没这么饱过。 想着小满姐说烧卖不能多吃,只吃了两个,剩下的明儿再吃,他想真?好吃啊,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 不过他也不知?道,等?他走了后,来吃的熟客跟江盈知?说:“啊呀,没有这样子做生意的,你?老送人东西,以?后要亏本的啊。” “哪有亏本,赚一个钱也是赚啊,哪能做事?老往钱眼里钻,”江盈知?满脸带笑地回。她是真?觉得你?来我?往,送些东西又亏不着,人家?也待她这般好。 熟客只是心疼她们几个小孩,哥哥嘛又腿脚不好,怕她亏了不来卖,闻言也笑,“亏不着就好,给我?来一份锅贴,我?带回去给我?家?老头子吃。” 江盈知?多给她几个,老太太一上手就知?道了,忍不住笑起来,“明儿我?再来,给你?们带三个蛋吃。” “哎,我?可爱吃蛋了。” 江盈知?到现在越发喜欢这时的海浦镇了,不像以?后人心被高楼平房给阻隔,嘴上眼里只认着钱,这里充满了人情味。 忙了一阵,江盈知?喊小梅,“坐下来歇会?儿,你?累不累?” “我?真?累够呛,”回她的是陈三明,整个人搞得灰头土脸,过来就一屁股坐凳子上。 江盈知?咦了声,“又熬夜查船去了?” “这遭瘟的,说好了今日我?休沐,昨晚查了半夜船,正眯会?儿,给我?喊醒了,说是船多人手不够,”陈三明恨恨地说,上头管事?的已经被他狠狠咒骂了一遍。 等?他说完,旁边三张脸上都?写满了同情,陈三明也同情自己?,趴在桌上有气无力?地说:“快给我?来碗汤,我?垫垫肚子,早上就给人吃冷番薯糕,谁能嚼得动。” 小梅赶紧给他端了碗汤,送了一碟烧卖,陈三明喝完汤后才不再趴着,又拿着烧卖吃了口,“真?糯,比粽子馅还要好吃。” 边吃边走过来说,抬抬下巴,指指旁边仍然很热闹的船,问道:“乌船上发红纸包你?去拿了没?” 江盈知?也看了那一眼,摇摇头,“没去拿。”陈三明听?了后瞪大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他的便宜你?都?不占,小满,平时真?没瞧出来你?脸皮这么薄。” 散财童子的便宜都?不占,陈三明越想越替她气不过,便把剩下的烧卖往嘴里塞,卷了袖子说:“你?等?着,我?去给你?们抢几个回来。” 抢不到讨也要跟王良讨三包来。 江盈知?忙喊他,“你?去哪?” 她下一句是,“赶紧回来,烧卖要冷了啊,冷了可就不好吃了。” 陈三明回来也很快,衣裳更乱了,手里却提着三个很大的红纸包,放在桌上,“一人一包拿去吃,有便宜怎么能不占呢!” “你?抢的啊?”江盈知?拆了纸包,真?是满满当当一堆东西,红糖、桂圆、五谷等?等?,省着吃确实够吃很久的了。 陈三明理直气壮,“讨的,拿了篮子里的就跑。” 江盈知?当即要还给他,陈三明哈哈大笑,“你?不会?真?信了吧,熟人那拿的,你?们放心吃。” 他说:“过意不去就给我?来点吃的,我?带回去。” 他带回去给他诨名叫散财童子的小叔吃去。 这名字是他取的,毕竟爱散财,到二十五岁了还是童子身,不是散财童子是什么? 第26章拖黄鱼 陈三明拿上油纸包,没封口,袋子里的香气一直往他鼻子里钻,他就?边吃边走。 等吃完了一袋锅贴,都还没走到,他小叔那个屋子气派是?气派,雕花窗,四合大院,可?谁住西?北巷那么偏的地方。 等他吃完两袋才走到,伸手用力地捶了捶黑漆大门的铁环,有人跑过来开门。 “一听这个砸门法,就?知道是?你,”阿成?没好气地说,“门迟早得被? 你砸烂。” 陈三明全当没听见,默默把手上的纸袋口捏紧,往里头看去,一群壮汉聚在门口廊柱底下,有的蹲,有的靠墙,压着声说话,没敢靠近里头的正房。 “我小叔呢?”陈三明见状啧了声,至于要来这么多人来防他家老爷子吗。 阿成?打了个哈欠,指指最里头,“老大同良哥在里头谈事情,你拿的啥?” 陈三明没应,立马闪身进去,有汉子同他打招呼,“小侄子,又来了啊?” “三明真瘦啊,你家老爷子给不给饭吃,叫你去做个小吏…” 另一个汉子晃晃拳头,嗤笑一声:“切,那老头想把家底都留给陈逢正呢,哪还记得住我老大。” 陈三明哪管他们怎么说,他爹和他爷也分家了,他小叔改母姓了,谁管老爷子要把家底留给哪个。 他只管带着东西?一路穿堂过院,跑到正屋里,大喊:“小叔——” 王良从一边窗子探出个头,他笑嘻嘻说:“你小叔说他没聋,下回再那么叫唤,你连门都进不来。” 陈三明进了隔间?,王逢年在算盐账,没搭理?他,跟王良说:“明日去收小渔船上的春鱼。” “都收了?拿来做鱼鲞还是?抄咸腌了,”王良记下后?又追问。 “收好的,”王逢年挑出一张纸,轻轻点在桌上。王良了然?接过,是?明府客商的咸货单,上面写明要鱼鲞。 王逢年又说:“给钱,不要给乌头票。” 王良默默叹气,又来了,他刚想开口,便见王逢年不容置疑的神色,又咽了回去。 因为前些年海盗猖獗,渔民?网了鱼来,在洋面过鲜时?,冰鲜船给的银钱全部被?海盗抢走。是?故便有了乌头票,冰鲜船只给渔民?票证,拿票证去领钱。 但这票又被?渔民?称为水票,如同在水上漂浮的,压根捞不起来的东西?。而且有缺德的冰鲜商欺负渔民?不识字,开假乌头票,让渔民?血本无归。 王良想真是?要命了,每次老大出面收鱼都给渔民?现钱,还把渔民?手里的乌头票换过来。到这会儿他手头都压多少乌头票了,前年的都有,有的冰鲜商倒了,现在成?了一笔烂账,钱收不回来。 虽说这亏的都是?老大自己的钱,可?那么多钱白白打水漂啊,心痛但不心疼。 陈三明见两人说话,压根不理?他,便将还有热气的纸袋砰地放在黑漆大桌,自顾自扯了袋口,一股淡淡的煎烤香在这一圈蔓延。 王逢年从不在书房这吃东西?,王良收回心绪,瞧见了啧啧一声,也就?陈三明这小子有胆了。 “拿出去,”王逢年理?着一叠盐账,眉头半点没抬。 陈三明并不怕,王逢年又不会叫门口那几个壮汉把他抬出去。 他把油纸袋卷了卷,递给王良,“良哥你吃,有的人一点不识货,我跟你说,别瞧这是?家小摊上出来,滋味可?真不比新丰楼的差。” 他还瞥了王逢年一眼,继续道:“就?你们乌船上那东西?烧的,简直是?糟蹋海鲜。” 王良捏了一个锅贴咬了一口,虽说有点冷了,却也依旧没影响口感,那油滋滋的脆皮。 他把锅贴咬得嘎嘣响,又听了陈三明的话,猛点头,忍不住悲从中来,谁懂那个厨子的手艺,好好的鱼那么鲜,偏偏能做得腥气满满。 也就?王逢年真不挑,才能忍受那可?怜老头在乌船上养老混口饭吃,但可?苦了他们这一帮船员。别人出海停靠岛镇喝花酒,偏偏到了王家船这,停靠其他镇上时?,跟饿死鬼投胎一样,全往酒楼饭馆里冲去。 可?他又没陈三明那个胆子说出口,便默默腹诽,而后?问,“哪家的摊子,我今儿也吃到了一家摊子上的东西?,那泡的蛏子、蛤蜊小海鲜,滋味好的不得了。” “我才吃了点,被?阿成?那个死小子给偷摸吃了,就?给我留个竹筒!!半点汤也不剩!” 王良越说越气愤,又说:“不过我记下了那个招牌,叫,叫四时?鲜,” “哎呀,良哥,你多有眼光啊,”陈三明指指自己的油纸包,一脸得意,“四时?鲜来的,白送的,我有面子吧。” “这两样我也不是?顶爱吃,你是?没吃过她家那个鱼豆腐,就?只卖了段时?日,比石桥头那家铺子的豆腐还嫩,一点腥气也没有。” 王良啊了声,又拿出一个烧卖往嘴里塞,“那她摊子上还有啥卖的?改日我也去捧捧场。” 王逢年靠在椅背上,听他们这对傻大憨一直在说什么四时?鲜,面无表情,只想叫阿成?把这两个人都给扔出去。 往前这书房里哪次不是?谈事情的,说的人各个脸孔严肃。偏偏这回倒是叫吃食混了进来,带来股热闹劲。 “说够了没?”他问。 两个人齐齐摇头,陈三明嘿嘿一笑,“小叔,明儿你也去尝尝,正好是?立夏,有蚕豆咸肉糯米饭吃,小满还说送大家一个立夏蛋呢。” 王良吃着烧卖含糊不清地说:“我肯定去吃,你叫阿妹给我留点,我把纸包带给她。” 王逢年揉揉眉心,用陈述的语气问:“你们河泊所?很清闲是?不是?,要不要加点活。” 他转向王良,“你很闲?那明早花斑岛你去,把盐运到清岸口。” 陈三明暗骂什么“王扒皮”,他一把拽过纸袋,里面只剩了一只锅贴。想了想,把油纸袋揉紧,猛地扔进王逢年怀里,然?后?赶紧拉着王良往外跑。 王逢年被?扔也面不改色,只拿起纸袋,看了眼,而后?一点点展开,倒出一只锅贴。 他没有扔吃食的毛病。 锅贴完全冷掉了,油腻腻的,他也吃完了。 渔港同一片的天渐渐暗了,江盈知几人回到西?塘关?,谈起今天的事,都有点不敢相信。 周巧女来接她们,不解地问道:“捡着银子了?” “晚娘,比捡到银子还好的事呢,”小梅抱着纸包下来,笑眯眯同她说。 把今个晌午的事一说,后?头来的王三娘也高兴,看着东西?看了好久,又说:“摸点桂圆出来,给你们泡了,补补身子,天天这样出摊,人总吃不消的。” 周巧女也道:“是?那样说,每日来回拿着这东西?几趟,晚些剥了壳我煮点来。” 又见江盈知抱了一桶的鸡蛋下来,她惊道:“你要把蛋当饭吃?” “哪能啊,想着明日便是?立夏,要吃茶叶蛋,多煮些来,这段时?日在渔港也颇得了大伙的照料,分一分,”江盈知解释了句。 立夏前后?豌豆最鲜,有老伯背了来叫卖,江盈知全买了。想着吃豌豆咸肉糯米饭,夜里再蒸了豌豆,做些豌豆糕去卖。 她又拿起来一桶小黄鱼和鲳鱼,笑道:“今儿船老大回洋给的,阿姑你们也有份,我拿来全做点拖黄鱼,你们吃一些。” “成?啊,正好把你这豌豆剥一剥,让巧女去煮蛋,”王三娘也笑呵呵道,她还说:“我等会儿回去一趟,晌午去买了些脚骨笋,明儿一定要吃。” 她虽是?笑着说的,但语气难免有点感伤,毕竟立夏吃脚骨笋的寓意,就?是?吃下后?一年脚骨都健康。 王三娘每年都给陈强胜吃,虽然?没用,吃了安个心。 她也没多说旁的,回去拿了一堆笋给江盈知和小梅,而后?坐下来剥豌豆壳,今年的豌豆嫩,青绿绿的。 周巧女把鸡蛋洗了给炖上,她喊海娃,“别玩了,来看着火,要灭了你塞一些进去。” 海娃便扔了海星跑过来,蹲在炉子前,一动不动看着火。 小梅泡上糯米,手不停翻动着,筛过了仍有不少碎屑,要全给撇走。 锅里传来嗞啦嗞啦的热油声,随后?热油便沸腾起来,噼里啪啦地炸开,那条裹了面的小黄鱼被?江盈知拖着尾巴,头和身入油锅挂糊,这是?第一拖。 把鱼尾慢慢放下,到热油涌起,从头到尾包拢着,则为第二拖,炸到面糊金黄,渐渐蓬松起来,第三拖便也完成?。 用的豆油,油贵没放太多,江盈知也颇为不厌其烦地一条一条炸出来,每炸完一条她就?喊人来吃。 刚出锅热腾腾的拖黄鱼最好吃,面糊被?炸得很脆,而里面的小黄鱼确是?又鲜 又嫩,有焖出来的汁水。 油炸的东西?带来强烈的满足感,是?清蒸鲳鱼的鲜没办法给的,就?连周巧女和王三娘也只吃并不说话,尽量嘴巴张得大一些,不叫油糊在嘴上,最好全吃进肚子里。 顺子和海娃则是?捧着碗,再把碗里的拖黄鱼用手捏着,小口地吃,一直吃到尾巴也不肯停,全吃完了就?沾碗里的碎屑吃。 明明吃了饭,还吃了几条蒸的鲜银鲳,那鱼肉又嫩又鲜,可?依旧被?这拖黄鱼把馋虫都给勾了出来。 “怪不得说这叫小鲜,”王三娘继续剥豌豆,“果然?鲜呐,就?连鱼鲞也是?黄鱼鲞好吃点。” 周巧女舔着唇上一点碎屑,也觉得这滋味真好,又把煮好的蛋挨个敲一敲,有点裂缝,等会儿煮茶叶蛋的时?候好入味。 慢慢的,天黑到只有竹屋亮着点火光,炉子上焖着茶叶蛋,小梅今日累得够呛,早早歇下了。 屋外江盈知仍在忙活,周巧女举着油灯出来,站到她旁边,“还要忙些什么?” 江盈知停下穿鲳鱼腮的手,她偏头望了过去,“把这银鲳风干了,晚点做些糟鱼来,婶你带着去明府,放上一段日子就?能吃了。” “不要费这心,”周巧女一说出口,又停住,“算了,我真就?挺想吃你这一口糟鱼的,把麻绳给我,我来穿。” 她想江盈知糟的鱼必定极香。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穿着绳,也并没有多说话,有时?候不相熟的两人待在一处,总要找些话聊才不至于太冷场。 可?偏偏她们却不同,灶台上只亮着盏油灯,昏暗的光笼罩着她们,即使不说话,相互挨着也觉得挺好。 到了早上,周巧女早早叫醒几人,她借了秤要称重,又煮了三碗桂圆鸡蛋汤,非要江盈知和小满喝了。 她嘴里念着,“千补万补,不如立夏一补。” 晚些时?候,王三娘送了几个茶叶蛋来。海花婶带着小龙来送礼,给江盈知做了条七彩线编的花绳子,这边叫疰(zhù)夏绳,能防夏暑生热病。 这编得不大巧,江盈知却喜欢,手上带了两条,另一条是?周巧女编的,编得很细致,她和小梅、海娃都有。 今日要早些出摊,周巧女嘱咐,“早些回来吃饭。” 小梅应下,“卖完了立马回来。” 到了立夏,海边并未太热,海风吹来仍有几分凉意,就?算日头猛烈,可?只要到了背阴处,那也察觉不到暑意。 海上外来的打烊船很惹眼,一身花花绿绿的船衣,在各个湾口来回游荡,偶尔有人在船上挥手。或是?迎面碰上了同样来捕墨鱼的白鸭船,还会停下来用着蹩脚的方言招呼几句。 江盈知划着小对船,便在船与?船之间?往前游去,一路到了渔港,吵嚷声从港口里传来,在海面上回荡。 今日果然?热闹,立夏要尝三鲜,有农户背了蚕豆、豌豆来卖,还沾着露珠,放在菜筐里,红润润带着点黄的樱桃,也有一个个小而青的梅子。 最多的还是?卖蛋的,在筐里垫着茅草,背在肩上四处叫卖,“鸡蛋,鸭蛋、咸鸭蛋——” 也有的卖海螺蛳,水三鲜里有一样便是?它,全都是?清早从礁石上扒下来的。 江盈知这次没急着占位置,从人群里穿梭过去,果然?瞧见了她们支摊的那一块是?空着的。 昨日她同陈三明说了摊位的事情,他说只要每日缴五文?钱的摊费,这块地别人占不走,以前就?是?这样的。只是?大家来卖点东西?不容易,一点小海鲜都卖不了十文?,还得贴上五文?钱,实在说不过去,便也不再收了。 但这个仍旧实行?,所?以江盈知掏钱交了摊费,会有小吏同占了位置的摊主说去,这块地就?空了下来。 江盈知把招幌挂上去,今日渔港有风,一吹海螺贝壳叮叮当当地响,时?常来往渔港码头的早就?习惯了。 倒是?把外来商船的渔民?给吸引来,指着这招幌同其他渔民?说道:“好听,又解闷,以后?渔船上也挂一个来。” 他们说的是?海浦话,很蹩脚,但能让人听懂。 江盈知也朝他们笑笑,说道:“阿叔,吃个立夏蛋吧。” 今日只有立夏的吃食,旁的她也没做,带不来。 而且她昨天买了九十九个鸡蛋,煮了两大锅,用的是?李翠文?寄来的茶叶包,有胡桃壳,煮出来特别香。 几个渔民?也不客气,准备掏钱,江盈知却说:“不要钱,本就?是?做了给大伙吃的,你们立夏还回不去家,在外头捕鱼,实属辛苦。” 小梅数了人数,把茶叶蛋舀起来装在碗里,递过去笑道:“立夏吃个蛋,力气长一万。” 这些渔民?全是?从海州过来,他们常年在海上追鱼,没有歇过,那些家人团聚的日子全在海上漂泊。 而今日立夏,本来他们想随便找个地方混口饭吃的,却没有想到,有人肯煮了蛋来白送与?他们吃,顿时?便再难绷住。 “这怎么好意思?我们也有钱的,不白吃人家的东西?,”海州渔民?使劲摇摇手,要从破布口袋里掏钱。 小梅只递过去,“阿叔你们拿去吃吧,多的我们也送不起。” 江盈知想了想说:“那要不在这里吃点豌豆咸肉糯米饭,五文?钱一碗,再送你们个蛋吃。” 付了钱老实的渔民?便心安理?得多了,江盈知从木甑里盛出蒸好的糯米饭,案板上摆着豌豆粒,咸肉片,她还加了些笋条。 一碗糯米饭现炒,腊红的咸肉片,晚笋,青绿的豌豆饭,雪白的糯米沾了点酱油就?变了色,炒出来带着股咸肉的香,米粒分明。 海州渔民?忙接过,陈强胜给送了几小碗的紫菜汤,虽是?白送的,料却也给得足,汤上有油花,又浮着一点虾米。 这出门在外的人,面对主家或是?旁人的刁难,反而觉得习以为常,就?算被?狠狠压榨,咬着牙往肚子里咽便是?了。 但若是?生人的好意,却叫人难以招架,只觉得整个人都在海里沉浮,实在难以相信。 海州渔民?可?从来没在立夏收到过白送的蛋和汤,哪怕是?中秋团圆,也是?吃着冷硬或是?重咸的下饭菜,挤一挤睡在船舱里。 偏偏吃着这热乎乎的蛋,油汪汪的糯米饭,咸滋滋的紫菜汤,实在叫人觉得这不是?在外海的渔港,像是?到了自己家里,那样好。 几人沉默不语地吃了饭,转身出去,没过多久又回来,送来三条墨鱼鲞。 那渔民?憨笑说:“来这还没捕到墨鱼,也不知道有什么好送的,就?送你们三条墨鱼鲞,都是?自家晒的。” 江盈知一瞧便知道是?上好的墨鱼鲞,表面发花,生了层白霜,这样的最好。 她推脱,那渔民?叫她收下,又晃晃手里捏着的蛋,“吃了你们这个蛋,说不定力气真能长一万,早些捕到墨鱼回家去呢。” 他说完便把蛋藏进衣兜里,晚些再吃,吃了那碗糯米饭,又有力气下网捕捞去了。 渔民?离开,又忍不住看这个港口,从没觉得它如此亲近过。 江盈知默默收下,目送他们几个人的背影在渔港越行?越远,她又看了看手上的墨鱼鲞,微微笑着。 而后?回过神,耳边是?小梅的声音,“孙阿婆,你来了啊,今日只有糯米饭、海螺蛳、豌豆糕和茶叶蛋。” 孙阿婆从篮子里拿出三个煮熟的蛋,老人家慈祥地说:“昨儿不是?说了,要给你们三个蛋的,晓得今日茶叶蛋多,喏,我煮了咸蛋,拿回家吃去吧。” “还有哦,我眼睛是?有点花了,但手挺好的,给你们三个编了花绳,快来,小满我给你套上。” 孙阿婆老是?这样好心,跟对家里孙辈一样对她们,来吃东西?也不要占便宜,还怕她们赚不到钱。 江盈知把没有绳子的左手伸过去,孙阿婆给她把绳子套上去,夸一句好看,又喊,“小梅,你也来。” 最后?轮到陈强胜,孙阿婆也给他套上,她从盖着布的篮子里掏出几根脚骨笋,笑眯眯地说:“阿婆这人口准,你吃了脚骨笋,脚骨健健过。” 陈强胜以前哪收到过旁人的关?心,哪怕生在西?塘关?,这日也没几人会送他脚骨笋,不背 地里说几句要自家孩子的腿脚别像他一样,那就?谢天谢地了。 长辈的好意不能推辞,他只能接过说着道谢的话。 孙阿婆走前,江盈知还塞给她两个蛋,两块豌豆糕,豌豆糕蒸得糯,又很甜,颇得她的喜欢,一路便笑着回家去了。 接下来渔港人更多起来,好些熟客来吃饭,总要带着东西?来,也不贵重,全是?些山野地头或是?自家种的。几串樱桃、一两把苋菜,一小篮豌豆或是?蚕豆,要不是?螺蛳,摸的人说天还没亮就?下海滩摸来要送她,叫她们立夏别过暑气,他们这些人都想着天热也来吃饭呢。 江盈知和小梅手上也挂上了十来条花绳,有些人家给小辈编了,不知怎么也想到了她来,过来吃非得给她俩挂一条。 最多最多的还要数脚骨笋,全都是?给陈强胜的,知晓他的腿实在好不了后?,便用了这样的方式托给他点福气。 搞得他坐那里守着笋守了好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大概是?对自己的腿病终于释然?了。 摊子上收了很多东西?,江盈知也给了不少鸡蛋,或是?豌豆糕,本来是?卖钱的,见了大家这样热心肠,便忍不住包了油纸叫他们带回去甜甜嘴。 渔港人头攒动,她一直忙着炒饭,稍微歇下来喝口水的工夫,瞧到她的摊位前有个很高大的男人,比众人高出一大截,被?人群挤着也纹丝不动。 江盈知也顺着他的目光,好像在看她的招幌,却只站那不说话。 这张脸生得很硬朗,她有点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便当作是?外来的客商,一时?找不到吃的地方,也许脸皮薄不好开口问。 茶叶蛋已经没有了,她想了想,用油纸包了两块豌豆糕,走过去塞到他的手上,说道:“刚来海浦是?不是??这你拿去吃吧。” 王逢年低头看油纸包,里头透出浅浅的黄,很不解,他没有生一张能白吃白喝的脸。 听见女子声音轻快地同别人说:“我不认识他啊,我瞧他看招幌好半天,肯定想要吃点东西?吧,又站那,大过节的,要是?没钱也不好说。” “你看蛋没了,总不好抓几把螺蛳给人家,那就?给两块糕了。” “立夏吃豌豆糕,节节高嘛。” 王逢年翻开油纸,尝了点豌豆糕,很糯很甜,他并不爱吃。 但沾了嘴的东西?,他也勉强吃完了。 他本想给钱,但钱袋子在王良手里,他身上没钱,只看了一眼这个招幌:四时?鲜。 而后?便离开了人群。 没过多久,阿成?挤开人群跑过来,瞅着那招幌,又低头对纸上的字,勉强对准了。 这才满脸带笑地问,“阿妹,你们摊子上有没有那甜糕卖?” “什么甜糕,”小梅好奇,“豌豆糕吗?” “哎,对对对,就?是?那个,”阿成?跟个阔气的老大,价格也不问,说话也很阔气,“有多少包多少!” 江盈知走过来说:“还有不少,可?我们不能全卖了,有些要给熟客的,你看看你们有几个人,那就?包几份回去,这糕一个人不好吃太多的,要难受。” 阿成?怀里揣着他老大给的钱,只说都买了,分给底下弟兄,却没说别人不肯卖怎么办。 他便问,“还剩多少?” “还有百来块吧,三文?钱一块。” 阿成?算了下账,三文?钱,全买了也才三百文?,他老大给了二三两,岂不是?要包了整个摊子。 搞得他十分苦恼,又瞟了瞟,指着旁边一处问,“阿妹,那木桶里是?什么?” “是?豌豆咸肉糯米饭,五文?钱一碗,你要不要吃点?”江盈知即使觉得他古里古怪,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却仍然?好声好气地说。 阿成?眼神一亮,“那饭我全要了,再加上六十份甜糕。” 他掏出两个碎银子放在摊上,很豪气地说:“不用找了。” 江盈知不为所?动,退回去给他,“不行?啊,你全买了,其他人就?吃不到了。” 阿成?啊了声,在后?头的王良闭了闭眼,把阿成?给挤开,这个傻子。 王良笑眯眯,“阿妹你别搭理?他,他脑子缺根筋,你把那糯米饭炒六十份,豌豆糕也来六十份,旁的钱就?当把剩下的全买了,只我们不要,送给旁人吃吧。” “立夏日,还在外头奔波,怪累的不是?。” 江盈知立即带了笑,“良哥,昨儿才得了你们这么大的便宜,怎么今日又来买吃食了,说好了你来吃东西?不收你钱。” “再说也要不了那么多。” 一两算多的了,江盈知只收自己该收的钱。 王良也笑,“我一个人不收钱成?啊,那么多人,难不成?还叫阿妹你生意白做。” 他说:“老大的钱不是?钱。” 心疼他人可?以,心疼他的钱绝对不行?! 别人是?有佬儿子甩差鱼(富家子弟),他老大是?有佬(有钱阔佬)。 江盈知哦了声,有钱真好。 反正占了便宜的也不是?她,正好给后?头来的熟客免了钱费,便炒了一大锅糯米饭来,小梅和强子在包豌豆糕。 等的时?候她请阿成?跟王良吃了糯米饭,腌螺蛳和豌豆糕,把两人吃得直晃头。 王良没给纸包,送了她半桶鲥鱼,别人送的,反正他老大也不吃。 拿了东西?走前,王良想起老大没有起伏的嘱咐和祝福,其实只有六个字:祝她也节节高。 他却添油加醋说:“阿妹,也祝你今年、以后?的日子都节节高,发大财啊。” 江盈知不解,但也笑道:“我就?不祝你们节节高了,祝你们满道风篷(顺风顺水)、平安归来吧。” 听了这话,王良十分顺心地离开,和阿成?提着一木桶的饭给一群待哺育的“儿子”提过去。 一群壮汉等在院子里,眼巴巴瞧着,本来不管哪年立夏老大只管发钱,让他们自个儿上酒楼吃去。 这会儿却说定了吃食,从没这样过。 等得心焦,东西?一提进来便被?一群饿汉给抢走,一人分一口碗,你争我抢地从木桶舀饭。 阿成?骂道:“你们是?饿鬼投胎啊!” “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有人扒着饭说,“要是?船上也能吃到就?好了。” 一个汉子嚼着豌豆糕控诉,“我真不想再吃蒸干鱼了!” “谁做的啊,真好吃,”另一个则喊,“能不能出钱请她教教老王头点啊,晚点又得出海,这没好饭吃的日子真过够了…” 忽然?满院的抱怨骤然?消失,一群壮汉跟鹌鹑一般缩着,王逢年从里面走出来。 话头正停留在王良那句,“好啊好啊,叫老大出钱,请阿妹来教教呀,她手艺那样好。” 第27章甜糖糕 每次鱼汛一出海,旁的大捕船上炖肉煮菜,到了乌船这?,炝虾用重盐,发?潮的鱼鲞蒸干饭。那米还是精白米,香得要命,光是只蒸都好吃,偏偏老王头能煮出旁的怪味来。 也不是没买过干货、糕点带上船,可哪禁得住日日吃这?个,连吃几日,一遇上风暴就要吐。 这?手艺实在叫人苦不堪言,也请了几个大厨来,可船上顺风平浪时,人半点不晕。一旦起了风,刮了浪,不吐个半死算命大,不是谁都能撑得住在船上烧饭的。 也有?叫人教过老王头,但没用,要说换老王头走,又全都不忍心起来,他那孙子是在乌船上长起来的,以?后也要做船员。 赶了老王头走,船上没有?他可做的轻省活计,旁的地方他没法?带着孙子出海,大伙便一年又一年熬着。 可到了立夏,吃着喷香的糯米饭,啃了软乎的豌豆糕,又想到不日到了大黄鱼汛期,又得出海,得日日吃干饭,一群船员免不得抱怨几句。 王逢年耳朵好使,远远便听见?了,他并未说什么,转身回去?,王良小跑几步跟上问,“老大,这?事你看?” “去?吧,”王逢年说着便进?了一间茶屋,王良也跟过去?,蹬蹬踩在木地板上,忙问,“那给多少钱呢?” 王逢年取出柜子里封好的雀舌芽,闻言轻抬眼皮,解绳子的手顿了下,“你的眼里只有?钱吗?” 这?平述但极其阴阳怪气的问话?,把王良给噎住,又气急败坏,一个只晓得往死里赚钱的人,问他眼里是不是只有?钱,简直岂有?此理?! 但他内心呐喊,面上却恭敬地听他老大的高见?,“那该给什么?衣裳首饰,胭脂水粉?” 王逢年把手按在茶罐上,平了平气,“你出门左拐,上西大街去?。” 王良洗耳恭听,他下一句是,“到王家医馆瞧瞧脑子。” 王良默默翻了个白眼,钱不能给,阿妹又是女儿家,给衣裳首饰怎么不成,他几个妹妹就很喜欢啊,不过摆摊的话?是不大合适。 索性王逢年也懒得跟他打谜语官司,“到时候去?开地窖,拿几罐淮盐送她。” “啊,送盐啊,”王良打心里瞧不上这?东西,海盐渔港最多,盐仓前?岛一年晒那么多海盐,就算味道差了点,那也是盐,还愁人家没盐用吗,这?礼太寒酸了。 可明明淮盐有?钱都买不着,王逢年是用盐大户,盐商想讨好他,所以?他的地窖里压着很多淮盐。 王良忍不住问:“是送上百斤吗?” 王逢年看了眼茶屋,没有?黄历,否则他真想把书房里的黄历拿过来,扔在王良身上。 立夏过后,海浦的梅雨季便快来了,一来潮气横生,而盐最吸潮,即使封竹罐里,用油纸包几层,也会生霉,潮的盐发?苦。 不过王家地窖建得好,四面封木,桐油一层叠一层,海盐放个一两年也不会生潮。 可普通人家没有?地窖,盐多不用则坏,没有?哪户人家能十来日用掉百来斤盐。 王逢年懒得搭理?这?个人,只说:“照我说的去?问。” 王良这?才想起,他老大给人送礼从来没有?出错的时候,但凡他愿意上点心,那东西便能送到人心坎里。 但仍抱着哪有?人不喜欢银钱,只喜欢盐的,有?钱什么盐买不着的想法?,王良趁着日头还早,急急忙忙出城门去?。 他到的时候江盈知在收摊,王良搭了把手,又把来意说了出来,重点在,“阿妹,你懂出海的苦吗?风吹日晒雨淋,浪里翻滚,下网是个苦活,偏偏还吃不好饭啊。” 江盈知当然懂,很同情地看了王良一眼,然后她说:“你们老大这?么有?钱,花重金请个不晕船的大厨不就好了,叫王老爷子生生火。” 王良苦笑,“真找不到,出海翻船多,尤其汛期时多风暴,没哪个大厨肯来的。” 他又说:“陈三?明那小子老夸你手艺,我吃着也觉得顶好,阿妹你就教他点简单的。也不白教,五两银子你看怎么样?” 其实白教也没什么,江盈知很不喜欢粮食被糟践,可给钱去?教,她更不乐意。 倒不是说看不上钱,她很缺钱啊,也爱钱,可她更喜欢自己一点点积攒下来,每一文?赚得都很踏实,而不是靠一点手艺就坐抬高价。 “不要,”江盈知拒绝,“你让我白教都可以?,可你给我五两银子,以?后是不是我找你帮点忙,也要付那么多钱才成?” 那还有?什么意思,比谁钱多?这不就又回到了钢铁丛林里,一切向钱看齐。 王良一听,又试探着问,“那你看,教了之后给盐成不成,精盐?” 要说那么多现有的调料里,江盈知最不满意的就是盐,海盐要用卤水,这?里的是苦卤。所以晒出来的海盐苦咸,而且咸是特咸,苦是中?药苦,吃进?去?由舌尖返到胃里,想吐。 炒盐、晒盐,过滤盐,这?些法?子都不行,因为苦卤的味道完完全全渗透,无法?根除。 她做菜的调配是特别注意的,能不用盐就不用,用了就会用另外的调料去?压制这?个苦味,很多菜的味道都打了折扣,只是胜在食材新鲜,别人尝不出而已。 她倒是想买精盐,压根没货,一听王良这?对她诱惑力极大的话?,立即点头,“你要是用精盐来请我的话?,保管教会他。” 王良感慨自己老大看人准,怎么就知道人家缺盐的,定好了时间,他又带着这?个疑问回去?找答案。 说实话王逢年半点不想答,他先问,“王明信什么时候回?” 王明信才是老大正儿八经的副手,王良撇撇嘴,“还有?小半个月。” 王逢年这?才告诉他,“海浦只卖两种盐。” 粗盐和精盐,粗盐味苦,而精盐价较粗盐高五倍。 王良送个东西要看男人女人,想东想西,王逢年只看她是做什么的,想一想便知道送什么东西好。 他又吩咐:“明早去?把双鱼叫过来,陈三?明要跟的话?别管他。” 这?种凑热闹的事情,双鱼自然不会不跟陈三?明说,两个人一早手牵手到了摊子前?,江盈知朝两人招招手,揶揄道:“你们两个今日怎么一起来了?” “看你教人做菜去?,我们两个陪你啊,”双鱼心直口?快,又看海娃,“哇,你弟弟啊?” 今日出摊周巧女带着海娃一块来帮忙的,江盈知很早就想带海娃来一趟,可忙起来又顾不上他,这?次倒是赶巧了,晚些教完还能带海娃在这?里逛逛。 卖的都是以?前?做过的,不用炒,烧卖、敲虾面、虾滑汤,还有?醉泥螺,小梅和陈强胜都能做好,再加个周巧女,更没问题了。 本来小梅很不放心,一直在说要跟江盈知一起去?,周巧女也说:“要不别去?算了,你个小囡,要是出了点事,我都得怄死。” 不过陈三?明和双鱼来得倒赶巧,陈三?明又穿着小吏服,说话?很和气,周巧女听小梅说几人很熟,这?才没跟过来。 江盈知把一个桶提起来,很重,压了不少东西,双鱼不解,“小满姐,你带什么东西过去?啊?” “那可太多了,”江盈知简单说了下酱料名字,听得陈三?明直咂舌,“他们也算有?点眼光,知道请你来当军师。” 王良过来叫人搬桶时也很惊讶,算是认同了陈三?明的话?。 街上人多,马车难行,几人走过去?的,本来只有?江盈知自己和王良的话?,要去?陌生的地方可能还有?点不自在,至少会有?点防备心。 但有?双鱼和陈三?明陪她,两个人她很熟,那去?哪里都无妨,一路上双鱼跟陈三?明拌嘴,偶尔掺个王良,倒是把江盈知逗得哈哈大笑。 如?此走了一长段路也不觉得枯燥,见?了高院墙,黑漆大门,江盈知想船老大的家好气派。 门口?一有?动静,守在门边的汉子便急急开了门,双鱼瞧见?院子正中?央摆的灶台,她纳闷,“年哥这?是做什么,他家里没有?灶房?” 她根本没来过这?里,难得来一次还是借了江盈知的光,毕竟只是世交又不是亲妹。 陈三?明冷哼,“哪没有?,那个灶房特别大,把他船上所有?的船工塞进?去?都行。” 王良也不解他老大到底是什么意思,嘿嘿傻笑打岔。 江盈知倒是无所谓,露天?灶台烟气还通呢,但当她踏进?这?大门后,廊柱下一排大汉齐刷刷朝她看来时。 她立马就懂了,像王良、陈三?明两人个子都高,混在一群汉子里当然没感觉,但江盈知不行。 如?果是在灶房那么封闭的屋子里,无论屋子多大,只要有?比她高的人站在那,而且是好多个的话?,她会感受到很强的压迫感,这?种感觉让她很讨厌。 但是露天?就不一样了,尤其在极为开放的院子里,形成不了那种惊人的逼迫感,就算旁边有?不少人在看着,她也会很放松。 而且离得那么远呢。 江盈知很满意这?样的安排,至少她觉得上心了,舒不舒服她自己能感觉出来,这?样很好,要是让她去?船上教的话?,她指定不去?。 她面上带笑走了进?去?,而后瞟到里头的身影,熟面孔。 是昨天?在她摊子前?站了蛮久的男人,她还以?为是外地客商,听见?王良叫他老大,顿时了然,怪不得觉得昨日哪里熟悉。 原是那天?乌船上十分威风的船老大。 她倒也不觉得羞赧和尴尬,只是想怪不得昨儿王良过来,又想着今日的安排,暗道昨日豌豆糕没白给,船老大瞧着冷,实际还挺好。 只是想白说了“立夏吃豌豆糕,节节高”的话?,这?人再高,那得高过海神像了。 江盈知同他又不熟,琢磨着称呼,总觉得叫哥跟占人家便宜一样,就很客气地喊:“王老大。” 王逢年听了后,沉默,而后才低低应了一声,“嗯。” “哎呀,你叫他年哥都成,”陈三?明上前?打断,“别管叫什么,今日你才是掌勺的。” 他指指旁边一圈汉子,“这?都等着你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呢。” 双鱼也说:“真是吃得可惨了。” 王良哈哈大笑,一群汉子也跟着起哄,“阿妹,你可救救我们吧。” 有?人还跳起来,王逢年一个扫眼过去?,立马全都老实坐在台阶上,老大说他们太高了,站着碍眼。 但明明全部人里,王逢年自己最高。 所以?他也走开,坐在旁边的围椅上,静静地看着。本来他不来的,但王良压不住后面一帮莽汉。 人高马大的男人带给她的压迫感立马消失,江盈知这?才心满意足地看灶台。 全是崭新的,大炉子大锅,一排长桌,摆着砧板、刀具、锅铲,连水桶打好了水,连料桶都有?。 江盈知最喜欢这?样给她省事的,系上了蓝布腰巾,套上袖套,把自己带来的桶给打开,一一把东西摆上去?,然后她环顾一圈问,“人呢?” 没瞧见?什么老王头啊。 后面有?人跟王良说话?,王良听后面色有?点尴尬,他看了看王逢年。 王逢年点点头,他才说:“阿妹,真怪我没说清,老王头以?为要赶他下船,在后门抱着孙子哭呢,几个人去?劝都劝不回来。” 正说完,便听见?门口?一阵哭声,断断续续的,老人哭到抽噎,怀里抱着个三?岁小娃,被人搀扶着走进?来,差点被高门槛给绊倒。 王逢年朝后面人说:“给王叔端把椅子,别叫孩子摔了。” 那汉子便立马拿了椅子过去?,顺手把孩子抱过来,缓了手劲轻轻拍着,这?个动作他都不知道做了多久。 要知道这?孩子可是从一岁起,便跟在老王头身边,他没有?爹娘,在乌船上长大的,也是这?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学着照顾的。 老王头坐下来,朝王逢年大哭,“老大,我老了是糊涂了,可你不要赶我这?老头子走,我在乌船上待了好些年,怎么,怎么就招了人,不让我待了呢?” 他哭得实在可怜,眼都哭红肿了,老王头都五十五了,在这?镇上算高寿了。该颐养天?年的岁数,可他除了抱来的孙子,又没家人,乌船上大伙都待他很照料,船老大虽然不大爱说话?,也总会叫人给他孙子买些东西。 老王头就想待在乌船上,一想到要被赶走,他又抽噎着哭起来,任谁的话?也不听。 王逢年对固执哭泣的老人无辙,皱起眉头,这?时江盈知走过来说:“阿公,怎么不让你待了?” “我在船上做个斩鱼羹(厨子),”老王头抹着泪,眼圈通红,瞧见?面前?这?个笑得和善的姑娘,忍不住说,“说请了人来教教我,我晓得老头子我手艺差,什么教我,定是来撵我走的,我做个烧火的也成啊。” 说完他又要哭,江盈知忙说:“那阿公你瞧瞧,这?里哪个人你瞧着像要撵你走的厨子?” 那边汉子全是船工,老王头看一眼就知道,陈三?明是老大侄子,他也认识,旁边的双鱼,是跟陈三?明定亲的姑娘。 这?里再没有?其他人,只有?眼前?这?个生脸孔的姑娘他不认识。 江盈知笑眯眯地指着自己,“来教你的厨子就是我啊,我没那么大的本事赶你走呀。” 老王头看看王逢年,又看看王良,两人俱都点点头,他一下臊红了脸,老了老了竟还这?般作态。 可江盈知伸手拉他起来,她带着点严肃说:“阿公,你想待在乌船上,那得好好当个厨子啊。” “你看,船上大伙都要做活,出网的要撒网起网,扳桨的,日日摇着那桨和橹,抛头锚的多累人,盯着抛锚、起锚,是不是全靠力气?”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其他的声音,后面被提到的船工全都沉默,出海怎么会不累。出网拉网手磨得出血,好了又破,板桨的那是日日摇着,摇个半天?就得换人,手胀得疼。 这?些苦头全吃了,幸亏银钱也丰厚,没好再抱怨什么。 可偏偏有?人替他们说了。 王逢年的眉头渐渐松缓,手轻轻点着。 江盈知继续说:“卖了力气就要吃饭,吃荤油大肉才能补足,干饭蒸鱼不成的,肚子里有?油水才会觉得鱼虾清蒸白灼吃着滋味好。可肚子都吃不饱,又净吃这?些东西,要是日日只糊弄着,大伙吃不好饭,又死卖力气,要是哪天?遇上风浪,那可怎么办?” “那要出大事情的。” 在大家以?为她又要继续摆着严肃面孔说话?时,江盈知却笑起来,“阿公你看,你在乌船上多么重要,大伙全要靠着你吃饭,你总不忍心再叫他们日日吃那点东西吧。” 王老头垂着头,双眼含泪,他真是怎么学都学不好,他说:“可我这?人粗笨,他们大厨教的我总学不会。” 江盈知摆摆手,“那是大厨自己只会烧,不会教,来,阿公你跟我学,我教你,你要再不会就怨我。” 她有?些小得意,“从来没有?我教不会的人。” 双鱼在一旁给她捧场,“对,王叔,我小满姐手艺可好得很。” 江盈知牵着老人的手过去?,王老头没再哭,他是真想学,可其他大厨老嫌他笨手笨脚的,每次都骂他,久而久之?他就更学不会了。 这?场闹剧过去?,大伙从一开始的揪心,表情紧绷,到后面也开始笑,尤其听到双鱼说话?,全都笑起来,在喊好得很。 可把江盈知笑的,她半点没觉得不好意思,王逢年便也没制止,只在一旁偏头静静看着。 “阿公,蒸饭会不会?”江盈知拿出自己备好的糯米饭,有?点冷了,再蒸一蒸,陈三?明和双鱼凑在一起给她生炉子。 老王头立马说:“这?我会的。” “阿妹,老王头就蒸饭煮饭最在行了,”后面有?人喊。 江盈知笑道:“蒸饭蒸得好,就已经学会了大半,另外的有?手就够了。” 她说得风趣,叫大伙又是笑,也让老王头心里没那么紧张,露出笑容来。 江盈知拿出自己备好的东西,罐子太重,好些她装在油纸包里的,便拆开一包,倒在盘子里。 是黄灿灿的肉松,炒的并不算蓬松,那些如?絮状的松粉里,夹杂着丝丝肉条,白芝麻点缀其间。 远处闻不着,可在这?近处的人,光是肉松从袋口?倒出的时候,便嗅到了一股肉香,并不算浓郁,却十分诱人。 陈三?明瞧了眼,伸手从袋子里沾了点,放进?嘴里,肉松在舌尖融化,还有?点肉粒,他含了含,嘴巴里都是香的。 而后他叫道:“阿呀,小满,有?这?样好吃的东西,你不早点拿出来!双鱼,你快来尝点,给你先吃,可好吃了。” 他把盘子递过去?,迎风朝王良兜来一股香气,压根不管其他人的死活。 卖鱼松的时候他没碰上,吃肉松他倒是抢先头一个。 双鱼也尝了点,眼神一亮,“哎呀,这?比熏鱼还有?滋味。” 后面听着的都咽咽口?水,王良恨恨,馋死个人,江盈知忙说:“可别都给我吃完了,还有?用呢。” 她又摆出从铺子里买的榨菜,泡水炒熟切了丝,不算咸,还有?一小瓶咸菜,一罐甜面酱。她自己做的,没有?蚝油,用蛏油也能用,加水加糖,放酱油加面粉和蛏油,调出来虽然不如?后世的好吃,但在这?里,他们吃不出来。 闹得王良不知道她要做什么,问了一嘴,“阿妹,你要教什么?” 正好锅沸腾,糯米饭也被蒸热了,她往案板上摊一张油纸,将袖套往上拉了拉说:“做个饭团,糯米饭、肉松,再放点榨菜和咸菜,早上吃上两个就饱了,不要贪多。 阿公你瞧着,真的有?手就会。” 她又跑去?叫双鱼给她舀水,仔仔细细洗了手,回来举起手朝大家晃晃,大家只注意到她的手很好看。 她却说:“我可把手洗干净了哦。” 意思是别嫌弃,她挺不愿意做饭团的,这?里没有?手套,压饭必须用手来,竹板会沾饭。 大家笑她怪讲究的,这?里奉行吃勒邋遢做菩萨,意思是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王逢年横了一眼过去?,立马没人吱声了。 江盈知也没在意,她叫老王头也去?洗手,跟她一起做,王良和陈三?明,还有?双鱼三?个脑袋挨过来。 其实做饭团真的简单,尤其江盈知把配料全部都弄好了,只要取出块糯米团压在油纸上,用手按压平整。拿勺子背沾点甜面酱抹在饭上,抓点肉松,筷子夹点榨菜、咸菜,再卷起油纸,一个饭团就成型了。 要是江盈知自己吃,她肯定不放咸菜和榨菜,要吃沙沙的咸蛋黄,搅碎铺在上头,煎里脊肉片,还有?必不可少的黄瓜丝,米饭她爱吃紫米,放沙拉酱。 可惜了,都没有?,她也只能凑合凑合,她选的这?几样都能放得住,老王头只需要蒸饭包饭就成。 看江盈知包饭团实在是享受,明明动作慢,可一步到位,做得行云流水,圆鼓鼓白胖胖的饭团在她手里成型。 倒是老王头做得磕磕绊绊,但这?实在简单,竟也做好了,王良欢呼,“果然有?手就行,”因为他也看会了。 老王头很激动,颤巍巍举起饭团,“我包的!” “你包的你包的!老王头你现在真是不得了,快给我们尝尝怎么样,”阿成凑过来,他看着都要馋死了。 江盈知拿着自己做好的饭团,看了一圈,而后把包着油纸的饭团递过去?,很自然地说:“王老大,这?个给你吃吧。” 她在家里习惯了,身边总跟着顺子和海娃馋吃的,她一做点东西就会随手给他俩。而且旁边陈三?明和双鱼都自己上手了,王良和阿成凑在老王头身边,要切饭团。 只有?王逢年坐在那不动,又是领头老大,江盈知就随手递了过去?。 倒是王逢年微怔,起身过去?双手接下,热腾腾的饭团到了手里。 江盈知瞧他,生得真高,站起来比她高一个头,见?他吃了,她照例问一句,“怎么样?” 王逢年嗯了声,随后又补上,“好吃。” 好吃被他说得干干巴巴的,江盈知偏开头,觉得哪有?人吃到好吃的是面无表情的,敷衍。 要是王良知道的话?,得给王逢年喊冤,这?真的是他老大真实想法?了。 就昨儿去?新丰楼吃宴席,好家伙,那上的葱油酥蛰、水晶鱼条、软兜长鱼、三?丝宴面、江珧柱等等大菜。 席间有?道鲍脯鸽蛋,钱庄东家自己亲自夹了,让他老大尝尝,殷勤地问觉得滋味如?何。 他老大说:就那样吧。 就、那、样、吧,轻飘飘的四个字,明明挂的是红灯笼,他却瞧见?钱庄东家脸都绿了。 所以?说好吃已经真的很给面子了。 可他并不知道,江盈知也不纠结,转头问陈三?明,“怎么样?” 同样的问题,陈三?明的回答可谓激情澎湃,“我跟你说,小满,你来海浦不是你的福气,是海浦的福气你知道吗?” “这?肉松,这?酱到底是咋做的啊,怎么平常吃的这?么酸口?难吃的咸菜,到这?里都好吃得不得了。” “就这?种包法?,我自己都会,你把肉松和那酱卖给我,我天?天?早上就揣着那饭团去?,谁还吃河泊所那干巴的番薯糕和清汤寡粥啊。” “求求你了,多做点,我比他们这?帮船工还可怜。” 江盈知听了直乐,王逢年却只觉得聒噪。 王良吃着老王头包的,十分感慨地说:“要是日日早上吃这?个,我起得比谁都早,娘呀,这?才是正经的饭啊。” 江盈知又继续上手包饭,叫老王头一起,她昨日问了人数,数着人数蒸的饭,她包得快,包了二十个,老王头包了七个。 分给后面等得望眼欲穿的汉子们,这?一群人急急忙忙拿过,有?的拆开油纸就大口?嚼了起来。 糯米虽然吃着软和,可平时除了包粽子外,很少会专门去?蒸,毕竟没啥味道吃多了还胀肚子。 可这?涂了一层酱汁的糯米就是咸得可口?,又不过分咸,吃到里头的肉松时觉得刚刚好。还有?咸菜,酸又解腻,榨菜咬起来咯吱响,却有?股脆香。 这?要是在船上出海,早起吃两个,摇一天?船都有?劲啊,吃的人一群大汉都要泪流满面了,他们就喜欢吃这?种饱腹感极强的,肚子里有?货,干活就不觉得又累又饿。 江盈知却觉得这?才哪到哪啊,她都没说完呢,她又从那个大桶里拿出东西来,用大伙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阿公,旁的好些太难了,我给你想了几个法?子。” “叫良哥去?买点梅干菜,你就早上泡,夜里焐起来,放点盐就成了,把粥熬的稠一点,这?个玩意下粥好吃。” “也不能老天?天?吃粥,再去?双鱼家那买点年糕、麻糍,年糕切片上锅蒸熟,用糖桂花蘸着吃。” “不要吃甜的,那就吃咸的,喏,这?个酱,”江盈知晃晃甜面酱,“蒸了蘸一点就成。” “良哥,肉松和酱这?些你要跟我买的啊,我做起来也很辛苦的。” 这?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白送是不可能的,都是她该赚的辛苦钱。 王良忍笑,“保管叫你满意。” 江盈知让这?么一打岔,有?点忘词了,她要说得好多,索性问,“有?没有?纸笔,我记一下。” 王良看向王逢年,他吃完了饭团,在叠油纸,闻言说:“去?拿吧。” 拿了纸笔,江盈知坐下来写,她毛笔用得很不错,写的小楷,陈三?明惊叹,“你还会写字!这?手字写得比我可好多了。” 双鱼嗤笑,“谁写得不比你的好,我也写得比你好多了。” “少夸,我在记东西,你们再说我给记乱了,”江盈知写字很快,她边写边说:“阿公,你们船上没菜,晚些我教你发?豆芽,绿豆、黄豆、蚕豆都买点,能发?不少。” “你炒不好,就焯熟了拌,我给你们备了肉酱,搁进?去?,拌鞋底子都好吃,要不就一起炒。” 她这?话?一说,双鱼都快笑岔气了,大家也是笑翻了天?,却也直观知道,那肯定很好吃。 江盈知想那当然了,她要不是为了赚这?笔钱,暂时是舍不得熬肉酱的,那肉熬出来全是肉粒,油汪汪的,拌面放点豆芽一绝。 江盈知可不打算教老王头揉面啥的,她也教不会,人老了学得慢。所以?她边写下边说:“发?了豆芽,焯水后,你们去?买挂面到船上,过水煮了,放点豆芽,加点肉酱,拌一拌。” 她再拿出一点紫菜、虾米,以?及做的香菇粉,这?种很简单又极鲜的味精,比鲫鱼粉做做要快多了,干香菇直接炒成粉,紫菜汤里放一把,来点虾米,不鲜都给它调得鲜味十足。 由于她说话?挺快,都没听见?周围人咽口?水的声音,接着写,又说:“怎么会没吃的呢?买点红豆,绿豆熬一熬,就放糖,这?不也能吃,晚上做了力气活,熬一锅稠点的,下夜活了正好能喝。” “你们在船上种点菜啊,不要种旁的,就去?买水白菜的种子,发?得快,现在出海碰上雨多,几天?浇下来它就发?芽了,水越多发?得越快。” 水白菜是夏天?里种的菜,这?里也有?卖,很好成活,给点土和肥,水越多发?得越快,炒起来水也很足。 远洋船不是所有?时候都能停靠在有?人的岛屿,更多都是无人居住,水源不丰的地方,运气好三?五天?靠岸,运气差十来日才能到城镇。 而没有?新鲜瓜果蔬菜吃,这?对船工来说是很致命的,会得坏血病,种菜是个很好的主意。 对于江盈知来说,制定一份像样的吃食太简单了,除去?上头外的。她还说叫人去?买酱鸡、酱鸭、风鸡、腊肠火腿,豆皮豆干腐竹,米面粉丝,鸡蛋鸭蛋咸鸭蛋,咸菜榨菜泡菜… 反正船老大不缺钱啊,她就可 劲造。 还给自己和旁人拉生意,得到她这?里买肉松、蟹酱、葱油、肉酱、沙蟹汁、蛏油、香菇粉,她顺便推销双珠嫂子等人的裙带菜、淡菜干,蛏干…。 还教了王老头怎么处理?鱼,黄鱼怎么煮,咸齑(jī)汤买点,没有?冬笋放点笋干也成,新鲜的大黄鱼烧起来一绝。 听得大伙是一愣又一愣,压根没反应过来,海浦有?这?么多东西能买到? 细细琢磨这?些安排,全都交头接耳起来,又乍然沸腾。 “我的娘,真能吃上这?样的,阿妹我给你磕头。” “不只你,阿妹啊,到时候我天?天?在圣舱堂外求船神保佑你。” “真不用吃咸鱼干饭了?” 他们有?的还怀疑,可更多的听了那些妥帖的安排:发?豆芽,做肉酱拌面,葱油面,麻糍煎了包红糖,不包红糖就包鸡蛋,鸡蛋麻糍刷甜面酱也好吃。 番薯粉丝面放香菇干,虾米和蛏干,淡菜干发?了和煎鸡蛋一起煮,熬出的汤又白又鲜,天?热就吃裙带菜拌豆芽,熬绿豆汤… 这?些东西全是老王头能做的,真是让他颇有?些老泪纵横,不觉得自己是那么无用。 而且简直无一不妥帖,光是听着便叫人生起满满的盼头。 仿佛现在大家就在船上,不再吃着那咸鱼饭,而是守着几口?大锅。锅里传来饭菜香,全都拿上碗等着靠船吃饭,在争抢中?吃到饭,然后吃完幸福地喟叹一声。 哪怕面对着一望无际,好似永远没有?波澜的海面,也能生出一点踩在地上的实感,而不是漂泊的浮木,在夜里饥肠辘辘时想着活不下去?了。 有?人感慨说:“阿妹,要是你也上船烧饭就好了。” 江盈知笑笑,自夸道:“那你们可真有?福了,只要东西给够,我能保证你们每天?吃的不一样。” “不过,我还是更喜欢支摊子啊。” “为啥?”王良好奇道。 陈三?明在一边说:“你们吃了就顾吃,话?也不会说几句,你知道其他人吃了小满做的东西后,谁不好好夸几句,拉着夸半天?的都有?。” “她就喜欢听别人夸她做的东西好吃。” 江盈知说:“双鱼,我不得不说,你挺有?眼光的。” 双鱼嘴里包着饭团,含糊不清地问,“什么?” “因为陈三?明他不瞎啊,他眼神可真好,找到了你,还有?我不说他都知道我喜欢听夸,”江盈知翘起头,一点不藏着,“可还真被他说中?了,我就喜欢大家夸我的手艺啊。” 王良闻言哈哈大笑,双鱼嘴里的饭差点喷出来,阿成扶着柱子笑,陈三?明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气,其他人倒是笑得前?仰后合。 在这?样的笑闹中?,王逢年侧过头,微不可查地笑了声。 江盈知在这?,仿佛院子里都生起蓬勃的朝气来,大家围起来看她撸起袖子,教老王头怎么发?豆芽,用豇豆籽熬豆沙,这?比红豆熬出来绵多了。 她说:“端午你们肯定要在船上过,来自己学包粽子啊,这?么简单。” 糯米是王良昨夜泡的,粽叶也是他买的,一群汉子坐在院子里,手跟搅打上了一样,那个粽叶就死活包不上,还撒了不少糯米。 搞得人哭笑不得,嘻嘻哈哈笑成一片,一个个粽子包得奇形怪状。 王良看着自己手里包的,又看向王逢年包的,很小巧精致,缠了一圈红绳,人比人气死人。 他就看着王逢年把这?个包的粽子,放到江盈知旁边,江盈知不解,王良心领神会,“阿妹,我们老大这?是也提前?请你吃端午粽子呢。” 王逢年看他一眼,王良还很得意,觉得自己这?么快就摸中?了老大的心思。 而王逢年只想说,真的去?医馆看看吧。 他只是想还那一个饭团的情。 不过他也没解释,因为江盈知笑眯眯地收下了,并且说:“那我也提早祝王老大,祝大家端午安康啦。” 陈三?明插嘴,“什么这?么早祝端午安康啊,立夏过去?后是小满,你应该说,小满祝大家都小满。” 双鱼捂住他的嘴,这?么欠,“小满姐你别搭理?他。” 江盈知白了他一眼,才不上他的套,反而很理?直气壮地说:“那就请大家在小满那天?,祝我这?个小满,小得盈满,我不贪心。” “那祝你有?啥好处?”王良逗她。 江盈知笑说:“那我小满就会保佑你们,网满鱼满钱满。” 双鱼听了差点笑趴在她的身上,她就没有?江盈知这?么能说。 其他人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玩笑话?说得大家又高兴又舒服,倒是有?人真记住了。 江盈知在王家院子里的大半天?里过得很高兴,包完了粽子后,晌午王逢年请客吃饭。 叫酒楼里人送来的,有?清蒸鲥鱼、荷叶粉蒸肉、羊尾笋干煲鸡汤…,另外居然还有?浆板圆子和雪团。 浆板圆子是酒酿小圆子,雪团外头裹着糯米,里头是糯米皮包甜馅。 合不合其他人的口?味她不知道,但是很合江盈知的口?味,因为她爱吃甜的,所以?豌豆糕也做得甜。 双鱼却跟陈三?明咬耳朵:“这?两样是拿来哄小孩的吃食,我不爱吃,你挑的?” 陈三?明摇头,他当然知道双鱼不爱吃甜的,反正不是他。 吃了饭,日头过半,江盈知收拾东西,心安理?得讨要,“良哥,说好的精盐呢?” 王良早就准备好了,只是嘀咕,“真那么爱盐啊。” 他把几大个包得很严实的竹罐放在地上,江盈知也蹲下来,拆开外头的纸,她要看看这?里的精盐是不是真的是细白盐。 她拔开竹罐里的塞子,倒出一点盐在手里,并不算细,但是很白,她尝了点。 是咸的!单纯的咸。 她忽然抬头露出个笑容来,“这?是什么盐?” 她的偏对面只有?王逢年坐着,光打在她脸上,笑容明媚,眼睛那样闪。 他偏头避开,却像是看见?了乌船南上捕捞时,大黄鱼浮出水面,光照在它金色的鳞片上,也是这?样闪。 王逢年说:“是淮盐。” 两淮盐,天?下咸,明朝淮盐兴盛,有?钱也买不着,江盈知挺懂,因为后世淮盐也是海盐里上好的。 她倒不觉得贵重要退还,她给出的主意,用的心也超过盐的价值了。不过却也被船老大的豪气给震惊,怪不得陈三?明说他是散财童子。 虽然不知道跟童子沾什么边。 江盈知道谢,坦然收下,她自己迟早能买得起。 不过由于这?大半日,她跟其他人,甚至包括三?岁小孩阿乐都熟了,跟王逢年却不熟。 王老大是个好人,但太让人有?距离感了,说话?少,表情也总很疏离,江盈知不会自讨没趣。 于是她便拿着盐,笑着同老王头还有?他人说:“阿公,改日你带着阿乐来摊子上吃饭啊,我家也有?个弟弟在,比他长两岁,到时候带着他玩。” “大家都来吃啊,不过别想我请啊,你们人太多了,我赚点钱很不容易的。” 王良真服了她,阿成笑死了,“那到时候吃了就跑。” “那我会叫陈三?明抓你们的,”江盈知哼了声,拉着双鱼走了出去?,东西有?人给她拿。 陈三?明说:“吃了就跑,不给钱犯法?的啊。” 后面院子里轰然爆发?一阵笑声。 不过等她走了后,院子又恢复了往常的寂静,冷清犹如?冰凉的海水包拢了这?里。 王逢年也起身离开,王良说:“等会儿还要见?周员外,早上就让人来了好几次,还有?钱东家,说是春鱼算钱,乌头票拿去?兑了,另外的出海采买,乌船修补,花斑岛催的盐账也要今日补齐…” 他默默听着,揉揉眉心,穿过廊柱时又回头望了眼院子,最后离开。 之?前?短暂的热闹像是假的一样。 而江盈知却高高兴兴地回到了摊子上,向小梅炫耀自己得了几罐好盐,还揽了一笔大生意。 周巧女原本担心的神色也缓和下来,又气又笑,“怎么也不知道早些回来。” 小梅关心,“阿姐你吃了饭没有??” 江盈知看着王良拿来的一桶小黄鱼,笑眯眯地说:“吃过了,你们吃了没?” “吃了吃了,”陈强胜回她,又从煨着的汤锅里舀面 ,“怕那主家不给饭吃,小婶给你去?买了一碗雪菜肉丝面,一直给炖着,” 他懊恼,“面都断节了。” 从晌午开始炖,一直想着她等会儿回来就能吃上,结果一直焖着,面胀开就泡软了,全部断成一节一节的,连汤都吸干了。 周巧女皱眉,“这?面不能吃了。” 本来买的时候瞧着很好,汤多面多,雪菜铺了一半,还有?一点肉丝。 可现在瞧着像是剩饭。 江盈知也凑过去?瞧,面确实坨了,可她说:“浇点汤,能吃的,我中?午还没吃饱呢。” 其实她吃得很饱,只是她不想浪费别人的心意。 周巧女忙起身,“那我再去?买碗面来。” “别,这?样糊也好吃的,来点肉酱,我搅搅吃,”江盈知忙拦下她,自己舀起了面。 小梅好老实,江盈知说什么她就信,真拿了肉酱来给她,周巧女跟陈强胜对视一眼,无奈地笑笑。 倒是海娃吃着豆酥糖,鼻子上都沾了点,挨到江盈知腿边,仰头问,“阿姐,这?样真的好吃啊,分我点。” 江盈知把面搅搅散,逗他,“要吃面,先分你的糖,谁给你买的?” “娘给买的,”海娃露齿笑,从兜里掏出一粒包着油纸的豆酥糖,小手握着放在桌子上,“给阿姐你留的。” “那给我吃口?面,”海娃又说。 江盈知给他吃了口?,海娃抿抿嘴,他小声说:“不好吃。” 江盈知又笑,当然不好吃啊,只是心意加在面里,她才会觉得好吃。 立夏后,日头晴好,晒得热烘烘的,海风徐徐吹来,江盈知有?点困,又想脱了鞋,赤着脚走在海滩上。 外海来捕墨鱼的渔民都是早吃饭,晚上吃一顿,其他时候在海面追捕墨鱼,渔港人并不算多。 她有?点昏昏欲睡,倒是周巧女和小梅在一边说话?,“趁着我走前?,今儿晚些回去?后,我和你一块上你四叔家去?,把债给还了,他家那个小双是不是要成亲了?” “快了吧,”小梅也不大清楚,她爹死前?欠四叔还有?一两多,她已经慢慢攒齐了。 周巧女擦着桌子,叹口?气说:“得包点东西送去?,红布要送一匹的。” 她又忽然闭了嘴,看向陈强胜。 陈强胜笑笑,“到东岗去?是不是,我给你们划去?。” “叫小满送我们去?,你别去?了,”周巧女有?点别扭,倒不是为小双成亲的事情。 江盈知被叫到名字,打了个哈欠,“去?哪?我可以?划。” 周巧女含糊过去?,江盈知没听懂,朝陈强胜眨眨眼。 陈强胜笑着没说话?。 倒是后头周巧女领着小梅,又带上海娃,去?里镇买些走礼的东西。 只有?她和陈强胜两个人守着摊子,对面还有?几个渔民吃饭,正不忙,她小声问,“强子哥,怎么不叫你去??” “我小婶怕我去?东岗见?人,”陈强胜仍旧笑着,捶捶自己的腿。 江盈知没懂,“见?谁?” 陈强胜也冲她眨眨眼,没避讳,“见?一个寡妇。” 他低头看自己的腿,苦笑,憋了那么多年没人可说,听见?东岗这?个地方,他心里难过。 便同江盈知说:“我喜欢的人是个寡妇。” 可她本并不应该是寡妇的。 第28章干煎黄鱼 寡妇在整个海浦镇都很常见?,渔民出海遇难多,那些女人便成了寡妇,更?甚者有的岛叫寡妇岛。 她们?仍然可以再嫁三嫁,海岛人在这?上头看?得很开,但是如果?寡妇带有孩子?,那么婚约书上必须写“拖养有病子?女”,哪怕孩子?健康,也会被戏称“拖有病”,跟后来的拖油瓶一样。 而陈强胜所喜欢的寡妇,就是后面那一种?,她只生了个女儿,以至于前年男人出海死后,她立马被赶回了娘家。 陈强胜苦笑,“你去?了东岗,帮我瞧瞧她过得好?不?好?。” 其实想也知道不?好?的,他上一次去?是三个月前,被她爹撞见?,她爹没再像他刚断了腿时那样,出言讽刺他,人也老了很多,背也驼了。 她爹说,不?要来看?她了,那些别人背后嚼舌根子?的话都够她受的了,让她过过安稳日子?吧。 后来,陈强胜真的没再去?过。 这?会儿他却托给江盈知代他看?一眼。 江盈知问,“她长什么样子?呢?” “她很好?认,会梳一个很圆的发髻,她这?边脸,”陈强胜指指自己右边的脸,靠近耳朵鬓发边,“这?里有颗黑痣,左边眼睛前年受伤了,有一条很粗的疤,还好?没伤得太厉害。” “她长得比你矮一点,黑一些,但是人很瘦,总把小囡带身边,她的小囡还挺胖的。只是个子?不?像五岁的,矮许多,眼睛生得小,长得应当像她爹,她娘的眼睛很大。” 他说得很细致,脸上也有了真切的笑,江盈知听着心里却发酸。 她忍不?住问,“那她要是过得不?好?呢?” 陈强胜想继续说的话顿住,张了张嘴,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腿,他沉默。 “我不?知道,”他最后说。 其实他知道的,他很想问问,六年前说过的话到底还作不?作数。 陈强胜央求,“小满,你帮我去?瞧瞧她吧,她家就在礁石山的左手?面头一间。” 江盈知使劲点头,“强子?哥,我会帮你的。” 东岗在西塘关的正对面,中间隔着一个盐仓前岛,岛上有官兵把守,不?能从前面湾口过,得绕个大圈,过两个礁石滩,还要平滑一长段路。 江盈知光是过礁石滩,就差点撞礁,必须得她站起来撑竿,这?地方实在是太难走了,一个不?注意,立马能出船祸。 难以想象,陈强胜就靠着双手?能在这?么多年里来回往返西塘关与东岗。 她划得心力交瘁,后面坐她船的周巧女和小梅则是心惊胆战,划到时坐船上歇了好?一会儿。 “小满,你也去?吧,你去?认认小梅四?叔,”周巧女拍着胸口,仍惊魂未定,下?了船后说。 小梅说:“是啊,我能攒够还四?叔的钱,都亏了阿姐你,一起去?坐坐。” 本来没事,江盈知肯定一口答应,她本来就不?是怕走亲戚的人,因为她以前根本就没有什么亲戚。 但是这?会儿却说:“你们?去?吧,我躺躺,免得等会儿又划错地方,记得早些出来,趁天黑前出去?。” 她实在怕了那几个乱礁滩了。 周巧女一听她这?样说,瞧她神色恹恹,又伸手?摸摸她脑门,“你可别叫这?地方给吓着了。” “也怪我,不?应该喊你来的。” “没事,阿婶,就是累着了,你们?赶紧去?吧,”江盈知也下?船,推推两人,两人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而江盈知并没有走到那些建在乱礁石上的房子?里,因为她在海滩上,就见?到了那个女人,她叫周飞燕。 长得跟陈强胜描述得一样,很瘦,黑,个头其实不?矮,脸上那个疤确实大,严重影响了左眼,眼皮无力,导致大小眼,长得并不?好?看?。 但她知道,被爱的前提与好?看?无关,至少在陈强胜这?里是这?样。 她过去?的时候,周飞燕在轻声细语同?她女儿说话,两人在挖东西,今日是二十八,小潮汛,还是死汛,沙滩上只有偶尔打洞的沙蟹。 周飞燕没挖到什么,见?有人影,便抬起头来,努力用右眼瞧清楚人。 江盈知蹲下?来,将脸移到她眼前,带了点笑问,“在挖什么?” 她笑起来让人很没有防备心,即使周飞燕并不?认识她,也愿意跟她说几句,“在挖螃蟹洞,看?看?有没有螃蟹。” 江盈知不?动声色打量她,然后看?向她的手?,皱起眉头,有条很长的疤痕一直延伸到袖子?里。 “沙蟹回洞了,应当挖不?到太多,小囡你把你手?上那个铲子给我用用好不好?”江盈知压制着情绪,温声细语地对旁边头也不抬的女娃说。 直到女娃抬起头来,额头有个鼓出的大包,整圈青紫起来,她失声问道:“这怎么 弄的?” 周飞燕也看?过去?,面容苦涩,刚想说话,便听女娃很平静地说:“让周小胖用石头砸的。” “他欺负我没爹,”女娃重复,“他只会欺负我。” 周飞燕摸摸她的脸,女娃就不?讲了,她一讲她娘夜里又得哭,好?眼都要哭瞎了。 因为这?句问话,两人也没同?江盈知多说什么,起身往远处礁石山屋子?上去?了。 而江盈知站在沙滩上,迎风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久久地沉默。 周巧女过来喊她,她才猛然回过神。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想,要不?要把这?件事同?陈强胜说,说好?的,万一耽误了母女俩,说不?好?的,她又怕陈强胜难受。 如此连饭也没有吃太多,她原本吃得不?少,即使周巧女手?艺一般,也能把一碗饭吃完。 今天却心事重重,饭嚼了又嚼,周巧女赶紧叫她,“小满,真吓着了?” “哎哟,我想想,过乱滩该叫哪路神灵,要不?要叫耳魂灵哦。” 耳魂灵是对小孩惊吓失魂的法子?,也是西塘关比较常用的叫魂方法,会叫当娘的或是老人,贴着耳朵喊:“双魂灵呕进?否?” 另一个人要立马答应,“呕进?啰!” 反复几次,就能把魂给叫回来。 江盈知失笑,她抱着周巧女的手?臂,“我真没吓着,只是在想要做那么多肉松和肉酱,还要不?要出摊。” “你可真是的,”周巧女用手?点点她的脑门,“赶紧吃饭,别想了,明儿我替你去?。” 江盈知立即点头,在嚼着冷饭时,她内心做了很大的挣扎,最后选择如实说。 尽量不?添加任何的细节,那对陈强胜来说,又是一种?伤害,而对江盈知也是。 听完了后,陈强胜坐在礁石上,他面向远处落下?的夕阳,大海平静而无波澜。 他说话的声音像现在的海,指着远处最高的礁石说:“我就是在那摔断腿的。” “那个时候我才十九多一点,小燕十七,在断腿前小燕她爹说,要九两聘礼才肯让小燕嫁给我。” 那个时候西塘关人家一年能赚到三两多,但要四?处赶工,而陈家靠捕海蛇也能赚个四?两多,刨去?其他花用,攒个二两多,家里日子?过得去?。 但九两真的要掏光家里所有积蓄,还得外借,陈强胜既想娶小燕,又不?想叫一家子?人喝西北风,就天天半夜等他爹娘睡着后,拿个油灯出去?,捕海蛇到第二天清早。 白?天接着干活,没睡又吃不?好?,这?样过了半个月,导致他头昏眼花,把礁石上缠着的绳子?认错了,以为是海蛇来咬他,便慌不?择路从礁石上爬下?去?。 那礁石太陡太高,他左腿的膝盖撞到底下?尖锐的石头,直接错位,小腿弯折,这?个伤处很难医,勉强能让骨头长好?。 陈家从那夜以后便陷入了巨大的哀痛里,而陈强胜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旁的半点不?提,他不?怨旁人,只怪自己。 后面腿医不?好?,回来养伤,小燕她爹上门退亲,王三娘气得破口大骂,但是她爹很坚决,这?门亲事便退了。 陈强胜只说:“退了好?。” 那天夜里是十五,大潮汛,浪打得特?别猛,小燕偷了家里的船划过来,她还撞在了礁石乱滩上,浑身衣服都湿透了。 大半夜来敲陈家的门,王三娘没阻拦,她给了陈强胜一袋铜板,叫他去?治腿。 那袋铜板他到现在都留着,是六十六枚。 小燕希望他留她,但他没有,他的腿已经?废了。 后来的事情陈强胜再也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总是睡,记不?清小燕出嫁的日子?,也不?知道她嫁的是谁。他就跟钉在床板上一样,在窗户罩着纸的屋子?里,过着昏天黑地的日子?。 他也忘记到底是怎么下?床,怎么拄起拐杖的,只记得他除了爹娘兄弟,旁的都没有了,他没了小燕,也做不?成船工了。 到现在,他已经?能很平静说出这?些事情,一切过去?的坎坷像是海浪,汛期涌起时浪花飞溅而巨大,足以掀翻一个家。而缓和时,那样毫无波澜,抹平所有的伤痛,让日子?在上面日复一日缓缓滑动。 可尽管潮水抹平了这?一切,但陈强胜仍旧很喜欢小燕,他明白?这?不?应该,可他也控制不?了。 他说:“后来小燕又来见?我,央求我去?治腿,她那时去?打水底工,” 江盈知明白?,打水底工的意思,做着水下?活,像是攻淡菜那样毫无保护,只靠腰间吊着一根绳子?,潜入四?五米深的海水里。 陈强胜有点说不?下?去?了,小小的浪打过来,他低头看?着说:“给了我一两多银子?,让我去?治腿。” “她说她要嫁人了,对方给得起九两。” 陈强胜抬起头来,他问江盈知,“小满,你可以借给我点钱吗?” 他笑起来,“我真的很想娶她。” 不?是把钱给她爹。 如果?她肯答应的话,也许不?会答应,那钱就留给小燕母女,可他真的很想试试,如果?不?行的话,他再也不?会说起。 江盈知大概知道,陈强胜还要去?磨王三娘,但王三娘估计不?会答应。 可她却说:“除了买东西的钱,我全借你。” 明明那是她要攒着造屋子?的,除去?杂七杂八的花销,大概有三两。 如果?卖掉肉松、酱料这?些,大概还有个二三两,要是王三娘不?同?意,她估计自己得背叛一下?她姑了,她会全部借给陈强胜的。 残废的人,心里总憋着一股气,而陈强胜看?着很正常,跟那些愤世?嫉俗的人瞧着并不?一样,可谁知道呢。 陈强胜说:“我知道我娘不?会同?意,可小满,其实我好?自私。” 他下?了低矮的礁石后,向着前面走时,他想起刚断腿的时候,拼了命发着咒压上寿命想要腿好?起来。 而现在他庆幸腿没好?,这?样也许小燕会心软。 果?不?其然,如同?江盈知想的那样,王三娘扯破嗓子?叫嚷着,“你想都不?要想!” 闹了一夜,第二日一早,王三娘红着眼跑过来,头发乱糟糟的,拉住周巧女的手?跟她说:“强子?真的疯了!” “啊?”周巧女惊讶极了,昨日不?是好?好?的,这?还能说疯就疯的? 她不?知道真假,试探着说:“那我去?叫个巫医来。” 王三娘愤愤,“找海神来还差不?多,再把龙王喊出来,在他陈强胜头上灌水,把他浇浇清醒!” 周巧女懂了,王三娘气起来这?嘴巴挺利索啊,她猜也猜出了些来,侧头看?向一旁背对着她们?的江盈知,也是气笑了。 她劝说:“儿大不?由娘,强子?都二十五了,本来十九岁就该做爹的,拖到现在,他还有想法你就顺顺他吧。” 王三娘气得脸通红,“我怎么顺顺他,小燕是个好?孩子?啊,强子?腿受伤那日子?,天天夜里来,带着自己摸东西赚的几个铜板,我心都在疼啊。 可是她那个爹真不?是个东西,六年前来退亲,我真是恨不?得撕了他的肉,我叫他缓一缓,等一等,我都差点跪下?来求他等我凑齐银子?。” “他转手?就能把女儿送去?给别人磋磨。” 王三娘不?想说了,她那年用了海岛里最恶毒的“打海底桩”来诅咒小燕他爹。 当然人家也没投海而死,背佝偻了,人也没精气神了,碰到她再也没有当初那样的模样,绕着她走。 王三娘解气吗,一点都没有。 那口六年前的恶气一直没散,久而久之就变成了尖锐的海石,扎在她肉里,扎在她的心口,只要她一想起,就生生地疼啊。 她恨恨地拿过海娃手?上的肉,然后咬了一大口,大叫,“怎么一点味也没有!” 江盈知默默看?她,本来就是焯水后没炒的,炒肉松要先撕条。 海娃仰头看?王三娘,灵魂拷问,“伯娘,你糊涂了吗?” 他挨了王三娘一记,她不?舍得吐出来,咬着那点肉,状似恶狠狠地说:“他想叫我给那贼托生的出钱,没门,让他自己攒 那九两去?,他能攒到,说了小燕点头,我就认!” 王三娘这?时候还是很精明的,指着江盈知说:“你别借他。” 江盈知没吭声,她想着先帮一把陈强胜,那么多年的心结,在肚子?里憋着总要把人给憋坏。 她只好?说:“我没有钱。” 小梅很义气,能帮江盈知睁眼说瞎话,“就没攒多少啊,阿姐还帮我一起给四?叔家里还债呢,每日肉米也得花很多。” 王三娘半信半疑,周巧女都被她俩给气乐了,什么鬼话都说,不?过她也会借强子?的,孩子?不?容易。 正好?这?会儿陈强胜瘸着腿走来,王三娘立马怒瞪他。 陈强胜喊:“娘。” 王三娘哼了声,“别叫我娘,从今儿起我不?是你娘。” “哦,阿姆,”陈强胜换了个称呼。 王三娘骂道:“你个糟心玩意,看?见?你心烦,陈强胜,你娘怎么就生出了你个大傻蛋,你娘也是个傻蛋。” 她说完,愣了会儿,而后气急败坏地离开,把自己也给骂进?去?了。 周巧女笑着摇摇头,“你娘这?脾性,你自己知道,她是心疼你呢。” 她回屋拿了点碎银子?出来,用布包着,大概有个小二两,本来是给小梅的,叫她留着急用,没有急用就存着起个房子?。 幸好?没说,这?会儿拿出来先给陈强胜应应急,“婶也知道你不?容易,小燕是个好?孩子?,你早日同?她讲清楚。她打小没了娘,爹又是个混不?吝的,自己还带了个小囡,哎,拿去?吧。” 她把钱塞进?陈强胜手?上,她也做过寡妇啊,而且她现在仍旧是个寡妇。 当然她知道做寡妇的人,很难再同?意。 小梅拿出她藏着钱的罐子?,假装数着钱,而后全部扔回去?,铜板砸的罐子?哐哐地响,她说:“哎呀,数不?清了,反正还了四?叔的债,我也没有什么要用钱的地方。” 她把罐子?递过去?,“这?么多年,都是强子?哥你照顾我多,我爹刚没了的时候,那么多人说闲话,我后面才知道你跑去?说了人家。” 别人说陈强胜的腿他当没听见?,说小梅命硬,周巧女克夫,他一瘸一拐跑去?跟人理论,他也骂不?出什么来。就天天坐那石墙头,盯着别人,盯到他们?都没再开口为止。 小梅忍住哭腔说:“没几个钱,我也不?要你还,你给我带个嫂子?来吧,我有阿姐了,有海娃,可还缺个妹妹呢。” 陈强胜拿着钱,明明不?重,却压得他手?疼,又像压在他的眼睛上,那样沉重,叫他想要流泪。 “强子?哥,你快数数,还差多少钱,我给你凑凑,”江盈知打断道,赶紧得把钱凑凑齐。 海娃很机灵地搬来个凳子?,要给陈强胜坐,陈强胜坐下?后开始数钱,他手?里有差不?多一两,加上周巧女和小梅给的,大概是三两。 他说:“还差二两。” 江盈知立刻拍板,“那今天先出摊,等明日休一天,下?午去?把东西采买全,就在家里做活,到时候把顺子?和姑父也叫过来一道帮忙。” 主要她手?里有今早刚送来的虾,以及一桶小黄鱼,现在天气渐渐转热,再不?吃可就真不?新鲜了。 其他几人把江盈知当主心骨,尤其是陈强胜,如果?没有江盈知,他很难攒得到九两,也不?会同?任何人说起往事。 他会成为孤家寡人,他永远都不?会成亲。 而现在,陈强胜他望向大海,这?会儿仍有雾气笼罩,可他却像看?见?了海面上升起的日头,那样亮。 这?时江盈知喊他,“强子?哥,小黄鱼给你剖啊。” 陈强胜回头露出笑容,“来了。” 在江盈知几人抵达渔港,准备出摊时。 而另一边,王逢年从鱼行回来,下?了马车,正准备到屋里换件衣裳。 便见?一顶青布罩的轿子?停在院门口,他停下?来,跟王良说:“你去?巷子?口瞧着,拦着点人。” 王良紧紧皱眉,这?死老头子?怎么又来了,阴魂不?散,不?过这?是老大家私,他不?好?说什么,只能带着人远远守住了几个巷口。 一个穿着绸缎衣裳的老头走出轿子?,他学着明府那些乡绅,也戴了一顶黑色的飘巾,觉得这?样显得儒雅,蓄长了胡子?,总是眯着眼睛瞧人。 假做儒士的做派,其实背地里一肚子?男盗女娼。 王逢年虽然很不?想承认,但陈同?源确实是他爹。 陈同?源背着手?出来,让几个轿夫走远些,王逢年嗤笑一声。 “你个不?孝子?,”陈同?源瞪他,卷起宽大的衣袍,用手?指着王逢年的鼻子?骂。 却忽然发现,他需要踮起脚,伸长手?才能指到他儿子?鼻子?跟前。 他愤愤然放下?手?,已经?怀念小的时候刚到他膝头,任他摔打的儿子?了。 王逢年冷冷问他,“什么叫不?孝?” 陈同?源面色阴冷,“不?敬父,不?成婚又无后,甚至还杖打胞弟!” 他仗着自己上了几年学堂,说话便咬文嚼字起来,全然忘记了那些日子?困苦的年头里,出海当船老大的艰辛了。 可王逢年却没忘,他冷笑:“你是我爹没错,可我早已改姓,陈家族谱上也除去?了我的名姓。” “你要是现在临终,我肯定会送你最后一程。” 陈同?源被气得跌倒在轿子?杠子?上,差点被轿子?压倒,急得他慌忙站起来。 王逢年漠视,他又说:“而且我只有大哥,哪里来的胞弟,外室扶正的,呵。” “你个逆子?,我给你取字承望,悉心教导你,你就是这?样为人子?的!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当初不?如溺了你,也好?过叫你给我们?陈家门楣丢丑!”陈同?源破口大骂,愤怒地似乎要撕扯下?王逢年一块肉。 可王逢年却只是瞧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坨会蠕动的肉,“你怎么为人父的呢?” “难不?成你觉得新婚一夜,再交由我娘十月怀胎生下?我,一年到头不?回家,回了便动辄打骂。待我娘好?生抚养我大了,再假惺惺取个字,全了你的慈父美名,这?样便是为人父的话。” “那天底下?那么多男的,你随便认一个都能当你爹了,简直可笑。” 如果?当一个父亲那么随意的话,他一辈子?也不?要当。 陈同?源被他骂得连面皮都给揭了下?来,他这?辈子?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孽障。 他只会重复一句,“你个不?孝子?,不?孝!” 王逢年真的不?想搭理他了,他说:“为人子?,不?敬母,才是不?孝。” “而且我不?叫承望,”王逢年说,“我娘叫我鹤延。” 陈同?源想叫他揽过陈家鱼行的担子?,叫他承了列祖列宗的殷殷期望。而他娘却说,我儿出海风浪多,龟鹤延年这?词好?,取字鹤延,这?小字定能保佑你长寿白?头。 而逢年也是他娘取的,他娘说一冬只逢年,逢年好?收成。 再说起他爹,以前陈同?源出海总不?回,回了便先纳两房小妾,夜里出去?喝花酒,一年到头除了在家里作威作福,摔摔打打,再无旁的。 而他哥比他长十岁,早早离开家里求学,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日子?要过。 他整个年少全在娘的教导抚养下?长大,他娘教他读书识字明理,小时请人教他游水。大时再托了关系送到明府那里,让他跟水师学。而只要上过战船,其他的船即使在海上起了风浪,也如同?平地。 他十四?岁在明府时,一辈子?没出过望海的娘,三月一趟地来瞧他,一直到他十八能独自掌舵。 那时他娘送了他一艘福船,从闽省定做的,那船是海船,吃水深,破浪能力好?,而且水密隔舱做得很到位,大风暴也不?会轻易翻船。 他十八到二十都是在这?艘福船上掌舵,出征远洋到达外海,二十岁后,他再也没舍得用,只年年休洋后叫大木来修缮。 因为二十岁的时候,他没有娘了。 而他娘没了以后,头七未过,新丧未除,陈同?源便要新娶外室过门,外室生的儿子?陈逢正只比他小两岁。 陈同?源娶妻的夜里,王逢年并未盛怒,他只是在他娘的灵堂里枯坐了一夜,守了他娘最 后一夜。 第二日闹得满城风雨。 他先是迁了他娘的坟,从陈家祖坟一路逢街过巷,在众人瞩目中运回到王家祖坟里去?,没有人知道他如何说服王家人的。 再是改母姓,族谱除名,正新婚的陈同?源大怒,族老也不?同?意,这?件事僵持了很久,甚至他把王逢年告上了衙门。 闹了整整三个月,衙门包括镇长也无法,陈同?源一桩桩一件件的恶事,逼得他们?站在了王逢年这?一边。 那年衙门的黄册表册追回来重新做,路引、渔船凭证等等全都改换姓名,同?时督促陈家族谱除名。 王逢年自己单开了王家一脉的族谱。 这?件事简直让整个海浦都为之震惊,沿街巷尾都在传,哪怕时至今日,有人可能不?认识船老大王逢年,但只要一说起,迁坟改母姓的,必定全都知道。 王逢年想起他娘,打心底里看?不?起眼前肆意辱骂的陈同?源。 他不?想回家,也懒得听陈同?源叫骂,转身出了巷子?口,让王良别跟上来。 王逢年很少有这?样在街上闲逛的时候,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人群吵嚷,他却特?别安静。 走了很远,直到有人叫他。 他回过神,难得征仲。 江盈知笑盈盈看?他,朝他招招手?,“王老大,怎么你一个人,要不?要来吃点干煎黄鱼?” 王逢年也回看?她,然后问,“要钱吗?” 他又没带钱,他的钱袋子?总不?在他身上。 江盈知愣了下?,钱多多的人还要吃白?食吗。 不?过她也没在意,“我请你吃啊,反正小黄鱼也是你昨日送的,我吃不?完,便拿来干煎了。” “那淮盐很好?用,等会儿你尝了就知道,我没辜负小黄鱼,也没辜负盐。” 王逢年笑容淡淡,“你用得上就好?。” 江盈知说:“盐在哪都能用得上啊。” 她回头看?了眼摊子?上的桌子?,全都坐满了人,再难挤出一个位置来,想了想说:“你坐这?里成不?成?” 那是一张小桌,江盈知用来放调料的,她坐下?来煎鱼的时候,就能顺手?拿来用。 她把调料放回到案板上,擦了擦桌子?,叫王逢年坐这?。 “是小了点啊,”江盈知摸了摸下?巴,不?管她和小梅,或者再加个陈强胜,体形都不?算大,坐这?张桌子?旁,高度正好?。 但是王逢年一坐下?,显得这?地方都拥挤起来,而且他只能端坐着,不?然脚没地方搁,明明宽敞的地方,也变得很局促。 他人实在高,又很壮实,这?样坐那确实很好?笑,不?过王逢年倒也不?在意,出海的时候比这?更?逼仄的地方他也待过。 但他坐那,小梅有点怕,偷摸拉了江盈知问,“这?是船老大?我瞧着像带刀的水师,还有那种?到海盗窝里去?做哨探的兵士。” 小梅对这?两种?人有着天然的畏惧,江盈知差点没笑出声,陈强胜也是一脸无奈。 “小梅你去?那边忙吧,等会儿黄鱼煎好?了,我叫强子?哥来拿,”江盈知推推她。 两人反正都离得远远的,只顾着摊子?上吃饭的食客,没靠近这?边。 王逢年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见?,倒没说什么,只是盯着桌子?上那一圈木纹。 江盈知走回来,夹出点炭继续生火,拿过一盘腌制过并开背的黄鱼问:“今日到岸口看?乌船吗?” 两人不?大熟的时候,江盈知就会没话找话,哪怕随便说点什么,不?然她会觉得气氛很奇怪。 她在鏊子?上倒油,又轻提缠了布的把手?,晃一晃,等油热起来。 王逢年坐她侧前面,正好?能瞧见?,闻言便也坦诚地说:“出来散散心。” “那你可算来对地了,吃这?个干煎黄鱼,正好?给你解解心焦,”江盈知立马接话,她倒不?觉得船老大有钱威风,就万事不?愁了。 相反在她看?来,应当是所承受和吃过的苦都要比旁人多上几分,什么都不?会随便得到。 只她也不?会问为什么烦心,就笑笑说:“等会儿你听听,大家吃了我这?个干煎黄鱼后,说的是什么话,就知道我没在胡吹。” 正好?此时后面有人在喊,“阿妹,再来一盘啊,我刚魂都吃飞了,吃完看?了盘子?后,半点都没了,立马回魂了。” “真是感觉吃了这?鱼后,这?人跟死的鱼又活了一样。” “那鱼鲜的就跟在我嘴里叫唤,阿妹你听没听过小黄鱼的叫声,一到黄鱼汛出海时,我坐在那船上就跟听蛙叫蝉鸣一样吵。这?回倒是好?了,没出海,就坐这?吃了个鱼,嘿,耳边就听见?了它的叫唤声。” “快再给我上一盘,我好?再听听。” 说话的是个靠说书为生的老大爷,嘴皮子?特?别溜,别人能用两个词概括,他能说一长串出来,偏偏每次夸得还不?重样,又生动又风趣。 江盈知听了直笑,“陈大爷,你可歇歇吧,都吃几盘了,最后给你上一盘啊,再多没有了。” 陈大爷长叹口气,“我管不?了自己这?嘴啊,它一天上下?两张嘴皮子?开合,说那么老些话,多累啊,我可不?是想给它多吃点好?的补补。” 这?话说得坐在桌上的食客全都笑出了声,有的差点被汤给呛到,咳嗽了好?几声,又放声笑出来,而被爹娘抱着的小孩也哇哇叫着,露出几颗小米牙,晃着小手?。 她娘也笑,“牙还没长齐呢,就想吃鱼肉了,下?回可不?带你出来了。” 江盈知隔得远也能接上话,“婶子?,小囡多少岁啦?到不?到开荤的时候,下?回早点跟我说,我做盘跳跳鱼给她。” 女孩的开荤菜大多用跳跳鱼做,寓意大概在于,吃了它能让孩子?活蹦乱跳,聪明美丽。 “这?可谢过阿妹了,就隔个三日,”她娘颠着小囡,点点她鼻子?,“你可真是好?福气哦。” 江盈知应下?了,又说:“小梅,给陈大爷送碗汤,润润他的嘴皮子?,可不?能委屈了。” 陈大爷张口来了段评书,可把大伙逗得连饭都顾不?上吃,全在叫好?。 在这?样快活又愉悦的氛围,王逢年也没刚来时那样神色漠然,偶尔会回过头看?一眼,让他心底因见?到陈同?源而消散的郁气少了点。 他大概有点懂陈三明的话了。 江盈知继续开始煎鱼,鏊子?底热了,腌过的小黄鱼在热油里被煸烤着,腌制过的香气逐渐蔓延,煎的时候要够久,不?然鱼肉不?完整,会碎掉。 她用铲子?给鱼翻身,那一面被煎到焦黄的鱼肉,便完整地袒露出来,她又撒了点盐,盖上盖焖一会儿。 拿出自己随身带的手?帕擦了擦汗,热气全熏脸上来了。 见?王逢年盯着,她问,“饿了吗?再等等,要不?先喝点汤。” 王逢年并不?饿,他只是难得有点好?奇:“为什么要摆摊?” 他明白?有点冒昧,却也笃定江盈知会回答。 而江盈知明白?他那话语里未尽的意思,她不?假思索地说:“倒也不?全是陈三明说的那样,喜欢听夸。” “我这?手?艺去?酒楼食铺确实都能混得开,但是没意思。” 她把盖子?拿开,将黄鱼盛出在盘子?里,哪怕只是很简陋的粗瓷盘,但因煎的色泽实在漂亮,喷香扑鼻,全都只顾着看?黄鱼去?了,也不?管盘子?如何。 江盈知把这?盘黄鱼递给他,并说:“怎么说呢,酒楼给的工钱高,做活肯定也不?如现在累,而且见?的人都很体面。” “可是这?样就是没意思啊,因为只会烧饭是毫无趣味的,像被困在了后厨。” “比起夸我的手?艺,”江盈知笑笑,“其实我更?喜欢看?大家吃东西的神情。” 人说起好?话来是很动听的,也很会骗人,但是吃到好?吃的食物后,那专注虔诚又或者 是大口咽下?,小口慢嚼细品的动作和神态是骗不?了人的。 她能从他们?的吃相里,品味到做厨子?的愉悦,这?让她每天有动力,为了赚钱,为了这?份愉悦而不?辞辛苦。 人在生活里总要盼着点什么。 可是王逢年没有,他吃东西时是没有任何表情的,江盈知很难从他的脸上看?见?为食物动容的神情。 就像现在。 虽说王逢年会夸“很鲜”,她也只是笑笑不?言语。 听了她的话后,王逢年停下?筷子?,“但我找不?到。” 找不?到任何作为船老大的愉悦感,只是跟着鱼汛出海,鱼汛后回洋,人跟船走,船跟鱼走,在海上漂泊。 江盈知问他,“你有去?过江下?街那里吗?” 江下?街在里镇,那里是鱼厂在的地方,这?个鱼厂宋代就在那了,一直留存至今。那边有两口双井,人们?以井为生,沿着这?两口井建屋子?,两排屋厦便成了一条街。 那里的人依靠着鱼厂过活,年年鱼汛期时,只要到了那里就能看?见?全在剖鱼鲞,腌鱼,晒鱼干。 江盈知去?过两次,她煎着小黄鱼说:“你应该去?那里看?看?,你今年运回来不?少小黄鱼吧,但是你走在这?里,根本瞧不?出运回来的鱼都去?哪里了。” 她指指后面的鱼行,“那里面向外海来的商队,只出最好?的鱼鲞,你进?去?只能闻见?鱼味,看?不?见?大伙忙碌的样子?。” “所以我说叫你去?江下?街瞧瞧,你到了那里会知道什么叫黄鱼横街。” 江盈知给他描述那个场景,两排的屋檐下?挂满了风干的黄鱼,地上是一筐筐被盐简单腌过的黄鱼,能看?见?石板上全是盐渍和鳞片。 而女人们?就坐在木椅上,系着腰巾,拿一把鲞刀,右手?握着小黄鱼,有说有笑间就划开鱼肚子?,取出肠子?扔在一旁。 再把它浸在盐桶里,等着腌几日,取出来淋清水晒一晒,所以那里也有很多的竹匾,竹匾上全是被晒得很干的黄鱼鲞。 小孩会在街头巷尾绕着柱子?唱鱼谣,“黄鱼黄,带鱼亮,箬鳎眼睛生单边。” 或者是“四?月月半潮,黄鱼满船摇” 只要进?了那里,就能感受到大家靠着黄鱼,或者说是捕鱼船带来的渔获为生,那些剖鱼鲞的女人总会在谈到今年鱼汛收成好?时,而露出满意的神色,因为她们?就能拿到更?多的工钱。 像是王逢年经?常出入的鱼行里,是很难感受到的,那些搬运黄鱼的伙计,只会很麻木地搬着,因为鱼多他们?要做的活多,但工钱却不?会多。 江盈知又煎好?了一份黄鱼,喊小梅过来拿,擦擦手?的时候说:“我要是你的话,去?那里看?了会生出很大的成就感。” 除了辛苦捕捞上来的黄鱼没有被辜负外的成就感。 “成就感?”王逢年没有听过这?么新奇的词。 “是啊,给很多人提供了饭碗的成就感,”江盈知笑得很好?看?,“王老大,好?多人靠你吃这?口饭呀。” “你的船工,其他小渔民,还有渔厂、鱼行,靠剖鱼做鲞为生的,以及像我们?想要吃到便宜鱼的,都受到了照顾。” “渔业兴,则百业兴,而渔业的兴旺也是你们?带来的啊。” 江盈知真的很会夸人,而且夸的人很舒服,并不?媚俗,至少王逢年从没有碰到过,别人都夸他能赚钱能捕鱼,今年又捕了多少,他也会逐渐麻木。 他心里隐隐被触动,陷入深思时。 江盈知又说:“你去?那里后,一定要去?左手?边数第十三家,门前挂着一个糟字的小屋里,买一份他家的醉瓜。” 醉瓜是海浦对于咸干品鲜鱼,加白?酒或是黄酒后再腌的称呼,而这?种?醉瓜通常只用来指小黄鱼。 做醉瓜是相当繁琐的事情,有的用单缸腌,有的则是双缸,腌制后还得要封泥,缸口要倒放,封紧不?能有一丝漏气。 这?样醉藏一个月就可以吃,但是如果?封泥不?拆,能保存到明年。 江盈知的鼻子?很灵,她没吃过这?里的醉瓜,但是她闻过就明白?,“那家的黄酒是陈年的,特?别香,而且手?法很地道,味道一定差不?了,他家还有去?年的醉瓜,你可以买来吃吃看?,会有种?特?别的感觉。” 她对这?种?陈年酒入口的感觉,形容应该是温暖而晕乎乎的,像是冬天烤火时身上热烘烘,而脸上热扑扑,热得想要离开,又贪恋这?份温暖。 吃了会让人生出点幸福感,带来头昏过后踩在地上的真实。 王逢年并不?喝酒,乌船出海时,连糟制品都不?能带,酒会让他无法掌舵。 他也忘了有多少年没有喝过酒了。 “我会买来试试看?的,”王逢年很诚恳地回。 江盈知看?他吃剩的黄鱼,笑眯眯地问他,“那解了心焦没有?” 话都已经?聊到这?里了,江盈知又实在是个很好?的谈心对象,他如实说:“解了一半。” “那剩下?的一半就是在船上喽,”江盈知都不?用猜,她十四?岁就在海上呆过五天,初时她见?海鸥兴奋,能长久地站在甲板上,看?宽阔无垠的大海,那么碧蓝无波。 第三天她就不?想再去?甲板了,因为只有海,所见?之处只有海的痛苦,连岛屿都没有。 王逢年看?她,明显愣神后又点头,其实他有时面对大海也会茫然,这?种?感觉在今日尤甚。 江盈知微笑,“我会劝你养盆花。” “什么花?” “铁海棠,一年四?季里都在开花,养了它你能看?见?它在长,人在海上是需要点活物照料的,”江盈知说,铁海棠开得实在热闹,人要在茫茫无际的海上,看?见?生长的鲜花,总会有点安慰。 王逢年问,“去?哪买?” 江盈知摇摇头,“你买不?到的。” 但她说:“在你出海前,我可以送你一盆。” “我这?是送熟识的,你也不?要觉得过意不?去?,再让良哥来照顾我生意了,”江盈知她很坦诚,“我也会很苦恼,你送我,我送你,那我就有还不?完的人情债了。” “毕竟我们?现在算熟人了吧。” 但也只是熟人,还不?是朋友。 王逢年点头,“算。” 第29章三鲜年糕汤 送走?王逢年的午后,要收摊时,王良来了。 他总是笑嘻嘻的,手里抱着一个坛子,放在桌子上,他拍了拍上面封着的油纸,“猜猜是什么?” “醉瓜,”江盈知都?不用猜,一闻就闻出来了,这股味道实在很浓郁,就算封口了也挡不住。 王良叹口气,“你的鼻子咋这么灵啊。” 又朝她点点头,“这是我老大?送你的,他本?来要自己来的,临时有事绊住了脚。” 陈同源又拉陈逢正过来在院子门口骂人,难为他老大?在外面听着,还能分出点心思,让他把这坛自己去买的醉瓜送过来。 “他托我捎了句话,说多谢你,这也不是谢礼,不用还他的人情债。” 王良啧了声?,“你咋说的啊?” “我老大?从来不喝酒也不吃糟货的,旁的人宴席上喝酒,他啥也不喝,后面劝酒都?懒得劝他了。” 江盈知接过坛子,叹了声?,“那他日子过得挺没劲。” “确实没劲透了,”王良很赞同她的话,“你都?不知道,除了在船上,回来每日就是看账去鱼行,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把我给?噎死,我跟在他手底下我容易吗。” “小满,你知道我过得有多憋屈吗?哥这么多年真的是操碎了心”王良哭丧着脸,在江盈知刚想安慰他的时候。 王良却说,“那醉瓜开了坛给?我尝一口呗,我尝一口就不觉得憋屈难受了。要死了,一路上抱着都?觉得酒香往鼻子里钻,我要馋晕了。” 江盈知好想翻个白眼给?他瞧,但念着一路上抱过来也不容易,还是拆开坛子,拿了碗筷递给?他,“吃吧吃吧。” 王良赶紧伸手接过,夹出一条酒香四溢的黄鱼,他十分幽怨,“真香啊,小满你能品得出这味道吗?你能吃得明?白吗?” “老大?为什么只送你,不给?我们也送点啊!他都?从城门这里,绕远路走?到江下街那里,他就买了两坛啊,”他伸出手比了个二,“两坛啊,头一次发现,他竟然能这么抠门!” 他 简直愤愤不平,不分给?他吃也就算了,还要他过来送,偏心眼,真的好偏心,下次他老大?不送给?他,再也别?想他来跑腿。 让阿成那个蠢货来! “我比你可吃得明?白多了,”江盈知说,“别?给?我吃完了,我还没尝过啊。” 她也不得不承认,有些只管钻研一门手艺几十年的人,比她可厉害多了,这香得实在很浓郁,她想王逢年应该买的是陈年的醉瓜。 不过她吃了酒脸上要泛红,想留着晚上吃,于是问,:“良哥,采买得怎么样了?我这里的明?日给?你做,后日带到摊子上来。” “成啊,按你说的,我东西采买得差不多了,可多亏你,我头一次知道,我们海浦有那么多条街,那么多条巷子,我人都?跑瘦了,”王良指指自己的脸。 江盈知无言以对,反正她是半点也没瞧出来,毕竟黑脸显瘦。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王良才叼着条小黄鱼,一路边走?边吃急急忙忙回去了。 江盈知看着这坛醉瓜,仔仔细细把封口给?缠回去了,这应当是铺子里最好的醉瓜了。 到了夜里,等海娃睡了,江盈知把那坛醉瓜拆开,周巧女嘶了声?,“这么香,除了我出嫁前吃过的浆板圆子,好久没闻过这么醇的酒香气了。” 她以前也爱喝点小酒的,冬天吃浆板圆子,夏天喝青梅酒,她还吃酒淘黄鱼,可惜了。 倒是今日又能享得了这口福。 小梅却捂着鼻子说:“好难闻,一点都?不香。” 江盈知和?周巧女都?轰她,“去去去,小孩边上待着去。” 小梅就笑嘻嘻地凑在两人中间,把胳膊靠在两人肩头,一脸满足。桌子上点了一盏煤油灯,油光闪闪烁烁,中间放着一坛醉瓜,屋里萦绕着一阵酒香气。 周巧女用碗垫着往外滴酒的小黄鱼,她还挺爱喝糟货的,只是嫁了人后活着都?那么难了,哪里能吃得上。 她很小口地慢慢抿着,心里思绪纷呈。 这两日的事情太?杂了,江盈知难得松闲下来,她也拿着碗抿着,细细地尝那股酒香,吃完了又把头靠在小梅肩上。 她的酒劲上头,又细细回想,一些暗暗埋藏的愧疚就开始冒头。 “阿婶,”江盈知慢慢坐起身?来,她的神色有点恍惚,“你说我做得对吗?” “我虽然帮着强子哥,我也知道可能是他一厢情愿,但我还是想帮他。我明白借钱娶妻不好,” 其实也不是不好,毕竟现代她看这种事情看得更多,人大?概活在世上就想挣口气吧。 而且陈强胜拿了这九两,更想叫东岗那些人都?知道,小燕成了寡妇也能嫁得很好。 江盈知说完又摇摇头,“其实我不只是想帮他,我更想帮的是小燕姐。” “但我也很傻。” 很多东西都?是经?不起细思的,当下那种情绪冒出来,它会左右人的想法?。 尤其江盈知在听完陈强胜的自白后,那么痛苦,她当然更容易站在他的角度上想。却忽视了,万一小燕姐她有更好的人生选择呢? 这种一厢情愿只会给?她造成更大?的困扰。 江盈知刚吃了一小条醉瓜,脸上有些泛红,眼神水汪汪的,“但是这会儿,我觉得我最对不住的就是我阿姑,这些年里,她也很不容易,我早上没有帮她。” “我想找我阿姑来一趟。” 周巧女微微笑着,她摸着江盈知的头发,神情那样温和?,“小满,你想去就去吧。” 江盈知一这样说,小梅也跟着愧疚,一路举着油灯去找王三娘的时候,老是叹气,“我也好没良心,强子哥待我好,大?伯娘对我更好,哎,我早上确实不该骗她。” 她又举起拳头,朝东岗那地方?挥,“都?怪那个臭老头,哼,诅咒他。” “我以后都?天天诅咒他。” 江盈知被她逗笑,笑着揽过小梅的肩膀,十几岁的孩子恨起人来也只会这样说。 两个人走?得快,路上并不远,只是夜里风大?,刮得油灯四处飞舞,冷得两人紧紧挨在一起。 到了王三娘家时,王三娘没睡,披着衣裳出来,语气很惊慌,“咋了?出了什么事?” 江盈知揽过她的手,“阿姑,走?吧,上我们那吃酒去。” 小梅也挽过她另一只手,“伯娘,走?吧走?吧。” 王三娘笑骂,“你们两个死丫头,可把我给?吓得魂都?飞出来,好了,别?抓我的手,我去里头说一声?。” 后来就三个人并肩走?在漆黑的夜里,有浪声?在拍打礁石,风从袖子口穿过去,油灯还走?到一半灭了,索性天上有点点月光。 到了竹屋,王三娘说:“今日做什么,还要喝点酒。” 周巧女指指后面,“这两个早上帮强子,没帮你说话,这会儿回过味来了,心里难受着呢。” 王三娘先说,“叫强胜,你们咋老记不住。” 可明?明?她自己气起来也喊强子的,江盈知只好说:“好好好,强胜哥。” 又嘀咕,还是强子哥顺口。 “我就知道你们,你们肯定会帮他,”王三娘哼了声?,接过周巧女递来的酒,啧啧两声?,真香啊。 其实她晚上真睡不着,就睁眼到天亮。 她是心疼小燕,又心疼她儿子,他真当做娘的不知道他为了赚那点聘礼,夜夜拼命吗。 她知道的,因为在夜里陈强胜出去捕海蛇的时候,她和?他爹在屋里熬夜补网,那个时候都?想着早点赚到那九两聘礼。 可是谁叫人的运气就那样差,王三娘这些年为什么发了疯要给?陈强胜治腿,因为她也愧疚,没有拦着点。 她喝了口糟过的酒,那滋味直窜到喉咙口,她咳了两声?,笑了声?,“我又不怪你们,你们给?他凑钱的事我也知道,还好你们给?他凑钱。” 不然王三娘是不会骂那么大?声?的。 江盈知低着头说:“那时就想着强胜哥总是把什么东西都?憋在心里,难得看他那么高兴,哎,兴许我真是好心办坏事。” 王三娘揽过她,“我能怪你吗,你可是我领来的亲侄女啊。” “小满啊,是你强胜哥想左了,这些年里,他从大?捕船上的船工到现在这样子,嘴上不说,心里难受。” “又是在他成亲前断的腿,他就把奔头都?压在了小燕的身?上,总觉得是那九两银子的事情,他要是现在就有九两银子,他就能娶小燕。” “我这个当娘的,为啥拦着,不是因为我恨死小燕爹了,这辈子难跟他做亲家,也不是嫌弃小燕寡妇又带女。” 王三娘想起周飞燕的脸,她说:“是小燕她不愿意。” “你们不知道吧,前两年小燕刚回娘家的时候,我比强胜去东岗的次数都?多。” “我把小燕当我半个女儿,即使做不成儿媳,我是恨她爹,我又不恨她。” 屋里静静的,都?听王三娘说话,王三娘干了这碗酒,把碗搁在桌子上说:“我那时问她,以后日子要怎么过,她说就要守着她爹过。” “她爹卖了她,也不卖个好人家,她眼下没地方?去,死也要赖在他跟前,叫他没有良心好过的时候。” “她是很难再嫁人的,所以我说陈强胜是傻蛋,他真要去听些难听话才会清醒清醒。” 周巧女夹了根小黄鱼过去,放到王三娘碗里,她叹口气,“所以说儿女都?是债,他欠的,你也要帮他还。” 江盈知说:“那到底帮不帮强胜哥呢?” “帮他个大?头鬼,这会儿银子还要跟你借,”王三娘狠狠唾弃自己儿子,“这背债的滋味好受啊?他也不想想,他这样不是把债又压在小燕身?上了,个大?傻蛋。” “等他自己能赚到那么多钱,又不把家里给?拖垮,他怎么样都?成。” “明?儿我同他去一趟东岗,把这事做个了结。” 王三娘红了眼圈,“巧女啊,我真不忍心啊。” 谁又忍心呢。 这一夜四人 围着桌子吃了半坛醉瓜,熏得酒气直往脸上涌,又哭又笑,最后怎么爬到床上睡去的也不知道。 第二日一早,陈强胜过来,也不知道王三娘跟他说了什么,他面容有点憔悴,却很温和?地笑着。 他把钱还给?江盈知,“小满,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感激你,让我任性了一回。” 那些话憋在心里六年了,想说想做的也已经?过去六年了,到现在终于有机会袒露,幸好他没被憋疯,也幸好有人肯站在他这里,而不是一边倒地指责他。 让他能认清自己,又不至于被打垮。 “小满,我娘同我什么都?说了,”陈强胜笑,并不苦涩的笑容,像是想通了,“我确实是个傻蛋,要把什么都?放在别?人身?上才能活得下去。” 以为自己能在小燕过得不好的时候,可以照顾她,让她好过一点,其实就是他的自以为是。 他说,“小满,我不会去找小燕了,我真庆幸我娘骂醒我,不然她就知道,六年前她打水底工赚钱也想要帮的人。” “其实是个没良心的,只顾自己的人。” 江盈知摇摇头,“强胜哥,我们都?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这件事是我莽撞了,你还有其他忙要我帮的吗?” “有一件,”陈强胜将手里紧握的碎银子拿出来,轻轻放在桌子上,他说:“之前小燕给?我的是一两三钱四十二文,加上她次次夜里来,给?我娘的,我们对了下,是、是二百六十七文。” “这里差不多是二两,你,小满你帮我交给?她吧,我不敢见她了。” 其实除了钱,还有很多零碎的物件,头巾、止痛膏,他最常用的活血化瘀的药膏…,但这些东西都?太?有温情了,叫她一眼能知道有人在惦记着她。 所以就给?钱吧。 “我太?傻了,”陈强胜微笑,眼里有泪光,“光想着觉得娶了她,能给?她和?小囡更好的日子过活,让她从东岗到西塘关?里来,这里大?伙这么好,寡妇再嫁的也那么多,要是别?人说她,我就上门去,我能护得住她。” “但其实,给?钱才是最好的,我欠她的还不清,就盼望这笔钱能让她过得好些吧,以后,” 他没再说以后,以后又有谁知道呢。 他可能会放下,但也可能永远不会放下,只是他想,不能那么自私地把希望放在另一个苦命人的身?上。 小燕不是用来成全他六年那点念想的。 他再也不会去东岗了,他会好好孝顺爹娘。 江盈知觉得手里这点碎银子很沉,沉到她都?要握不住。 只是她说:“强胜哥,我会帮你送到的,哎,你,你还有什么话要我说的吗?” “叫她藏好钱,别?被她爹摸去了,摸去了要又吃酒,别?傻傻站那等着她爹打她,知道她能划船,拿着钱去买点东西…”陈强胜有满肚子的话想说,说了后又懊恼,最后说:“没有了,没有话要说了。” 他说:“小满,多谢你。” 江盈知今日独自一人踏上了去往东岗的路,她很费劲地绕过了那两个乱礁滩,抵达东岗。 这回她是在礁石上找到周飞燕的,很巧的是,只有她一个人。 周飞燕坐在礁石上,抬起右眼仔细瞧了瞧,露出一点笑,“来找我的,坐吧。” “上回看见你的船,你们西塘关?做小对船喜欢亮眼船,我们这里穷,船都?不涂眼睛的。” 江盈知也笑,走?过去坐下来,发现坐在这个地方?,刚好能看见斜铺在海面的光。 “是陈强让你来的吧,你来的那天我看见小梅了,”周飞燕指指对面礁石滩上的房子,“那天我在那跑下来,看见你们一道走?了。” “他,不敢来了吧。” 周飞燕朝着前面望去,有光的地方?她左眼都?能瞧见一些,她想陈强肯定不敢来了。 毕竟她逼着她爹,磨着她爹,让他去说那番话,让陈强不要逼她这个守寡的人。 其实呢,陈强肯定不知道,她刚死了男人,被撵回来,她爹嫌弃她,小囡又哭闹,她怎么会没有轻生的念头呢。 但要不是陈强和?王婶隔三岔五来瞧她,她说不定真的会走?上绝路。 每次陈强划船来的那天,她会很欢喜,坐在很隐蔽的地方?瞧,让她知道自己不是被嫌弃的,有人在惦记着她。 别?人骂她做了寡妇还不老实,勾搭男人,可周飞燕却想,她守了寡还要守贞守洁吗?她都?做寡妇了。 要不是看见她爹贪婪的嘴脸,喝醉酒后说了,没想到这小子还挺长情,要是当初把女儿嫁了他,说不定能磨得这家人出更多的钱来,到时候天天上门去要钱换酒喝。 她顿时整个身?体就跟浸入了冰冷的海水里一样。 又多么庆幸,她那年没有嫁给?陈强。 所以她就夜夜开始哭,朝着她爹的门哭自己有多惨,自己恨死了陈强,叫她爹赶他走?,不许他来,她一个寡妇还要做人呢。 磨得这死老头终于不耐烦,又想装可怜,就跑去跟陈强说了一通心疼女儿的话。然后从周飞燕这里抢走?了她最后的陪嫁,换了酒喝,吃了酒就在家里砸东西打人。 周飞燕自那天后,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把赚的钱让他都?拿去换了酒,这么爱喝,那就喝吧。 酒鬼总要在酒上出事的。 只她全默默地想着,并未同江盈知说。 而江盈知却没有直白地把钱给?她,而是说起,“他现在改名字了呢。” “改什么了?”周飞燕偏头看她。 “叫陈强胜。” 周飞燕闻言笑出了声?,“这个名字真好。” 江盈知跟她套近乎,“你觉得哪里好?” “是陈强,胜利了的意思,”周飞燕很喜欢这个名字,“他的腿好走?些了没?” “好走?多了,有时候不用拐杖也能走?,大?夫说多走?走?,再练练,以后能走?得更稳,”江盈知说的是实话,不过陈强胜在治腿上很消极。 周飞燕仍然笑,“这么好,他终于肯练练他那条腿了。” “那他让你来做什么呢?” 江盈知忍不住问她,“如果这会儿给?你九两银子的聘礼,你会——” “不会,我不会,我永远都?不会,”周飞燕说得很坚定,她迎着风,看向远处海面的波光,同这个应当是陌生人的江盈知说心里话,“我恨死九两了,我这辈子都?恨这笔卖了我的银子。” “每每只要一想起这笔钱,我就像死了一次,如果陈强,不,陈强胜是这样想的,他在侮辱我,他也看轻了我。” 周飞燕笑,“那我真的会把钱狠狠砸在他的脸上,让他好好清醒清醒,他这样做对我来说,是拿我当粉头,用这笔银子来赎我的身?。” 她一点都?没有咬牙切齿,只是很平静地说:“可我再也不想被卖了。” 江盈知被深深的震动,她第一次看清了周飞燕的脸,那样不漂亮的脸庞,左边的伤疤占据了好大?一部分,可是当有了神采后,是那样动人。 “被吓到了?”周飞燕瞧她不说话,又自顾自笑笑,“大?伙都?说做个寡妇要安分守己,可我跟你说,我只跟你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 她那样快乐,“做寡妇的那一天,是我最高兴的日子,被赶回娘家我更高兴,她们以为我要活不下去了。” “可我那时候虽然哭,日子也过不下去,但我又总想,我的好日子肯定在后头呢。” 等她爹死了后,她的好日子就来了,而这日子很快就要到了,周飞燕微笑。 江盈知从来没有碰见这样的人,她当初觉得周飞燕日子过得不好,碰到这种事情总是苦大?仇深的,是她想窄了。 她又问,“那小燕姐,你以后是怎么打算的呢?” “我想搬到你们西塘关?住啊,我这辈子都?想要在那里有个家。” 不是跟他陈强胜的家,而是她跟小囡的家,她也害怕再被无情地赶出家门,抱着孩子没有落脚点。 周飞燕回头看了眼那些建在礁石山的房子,那里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她一点都?不想留在这个地方?。 江盈知眼神亮晶晶,“那你到时候把房子起在我们旁边好了,我们那里好空,旁边没有人住。” “我家里还有个弟弟,五岁了,跟小囡同岁,两个人肯定能玩得来,他平时都?没有玩伴。 我只有小梅一个妹妹,小梅说她也想要个妹妹,小囡来了,她也有妹妹了呀。” 周飞燕看她,笑容很温和?,“好啊,我也想跟你做邻舍。” “这日子很快了。” 其实并不快,她熬了两年多,才等她爹在日复一日喝着酒后,终于快不行了。 她爹越发后悔当初不该把她嫁给?那个痞子,那个混蛋,天天躺在床上哭,求她的原谅。可她想,等他死了,她就原谅他。 江盈知最终没有把钱给?周飞燕,那也是一种侮辱,只是她问,“要不要跟强胜哥说点什么?” “不要了,留着等我见到他以后,我们两个自己说。” 周飞燕说:“小满,多谢你来了这么一趟。” 不然她可能会和?小囡一起,去往另外一个岛上生活,她不会被困在这里的。 她说:“你等等我。” 说完跑回了家,她又呼哧喘着气跑下来,手里紧握一个布包,那里面是她攒了很久,没有被她爹找到的钱。 她塞到江盈知手上,仿佛跟陈强胜有关?,她就能很信任江盈知这个她只见过一面的人。 周飞燕说:“交给?陈强胜,让他给?我起个房子吧。” “让他多走?走?,多动动,好好练练他的腿,以后见到了,我希望不要再瘸得很厉害。” 江盈知忍住眼泪,“我会叫他起个好房子,石头房好不好?” “茅草屋也可以啊,有个能叫我们娘俩住的地方?就好了。” 周飞燕又跟她说了几句,才目送着江盈知离开,自言自语地说:“再等等我吧。” 江盈知划出一段距离,回头看见周飞燕仍然站在海滩上,海风吹起她宽大?的衣摆。 她觉得飞燕真的是个很好的名字。 不管是要拖家带口到南边迁徙的小燕子,还是同在海上飞翔的海燕,只要她还能飞,就能飞出这片地方?,抵达新?的迁徙地。 这一次,江盈知没有绕道,她划过了那个令她心生恐惧的乱礁滩,她又回头看。 她想,人生活在世,真是关?关?难过关?关?过。 回去的时候,陈家一家都?来了,王三娘假作?不在意的拉着周巧女说话,实际上用眼睛偷瞟江盈知。 而小梅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陈强胜则一直麻木地炒肉松,一直炒一直炒,炒了一上午还没有停。 江盈知就是在这样众人瞩目的期待里,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 她先说:“小燕姐说幸好强胜哥没去,不然她会把钱砸到他脸上。” 陈强胜放下铲子,低下头,他真的想错了,王三娘伸手拍拍他。 “不过,”江盈知卖起了关?子。 周巧女瞪她,“好好说话。” “嘿嘿,那就是小燕姐说,”江盈知把她藏在怀里的钱袋子拿出来,把事情全交代了,又说,“她以后要搬到西塘关?住,就住我们旁边。” 她把袋子交到陈强胜手上,“哥,小燕姐她叫你帮她和?小囡起个房子。” “让你多走?走?,练练你的腿,下次看到要还是瘸得很厉害,连拐杖也脱不了的话,她会很失望的,毕竟我跟小燕姐说过,你已经?在治腿了。” 陈强胜呆呆地站在那,迟迟没有回过神,他好像傻了。 王三娘推推他,又哭又笑,“要命了,我儿子真的傻了。” “呸呸呸,”陈大?发赶紧说,“又说什么丧气话呢,这么件好事。” “哎,对对对,”王三娘又打打自己的嘴巴。 陈强胜终于回过神来,他有点磕巴地问,“真,真是这么说的?” “对啊,你这些日子呢,就别?想些有的没的了,你就好好起个房子,赚钱,再练练自己的腿,早日脱拐,别?叫小燕姐回来嫌弃你,”江盈知反复强调,腿瘸没关?系,脚老不沾地,不按摩,可不是越来越萎缩。 陈强胜陷在一种巨大?的狂喜里,让他头重脚轻,他连忙点头,“我肯定会好好练的。” 他又看向王三娘,像是小的时候那样依赖母亲的语气,“娘,小燕说叫我给?她起个房子呢,” 王三娘哭着点头说:“娘听见了。” 一家子坐在屋里商量,周巧女和?小梅也陪着一道抹泪。 江盈知想,周飞燕真的很厉害,她的一个主意,能叫一家子人全都?忙活起来,有了真正长久的盼头。 因为这家人都?很盼望她能来。 六年前也许不是最好的时候,但六年后一定是。 这桩事终于得见曙光,江盈知从水桶里摸出了几条年糕,有好事要吃年糕,毕竟寓意心想事成年年高。 她磕了几个鸡蛋,在鏊子里把它摊成蛋皮,又薄又圆,两张摞成一叠。 小梅坐在她旁边抽虾线,嘿嘿傻乐,乐完后她说:“阿姐,我之前听了强胜哥的话,觉得他借钱娶人家小燕姐也可以,毕竟他想了这么久,要借就借吧,西塘关?好些男人讨媳妇也是东借西借的啊,我也不觉得他有问题。” “现在听了小燕姐这样说,我觉得她想得好明?白,她没有答应。” 这是小梅第一次在这种事上,有了很大?的感悟。 江盈知切着年糕,不放过任何可以向小梅传输观念的时候,才十四岁,正是三观奠定的好时候。 “因为我们都?只听了一个人说的话啊,这叫片面之词,”江盈知用了点力气切年糕,“我告诉你小梅,如果以后你也碰到了这种事,不要学昨天的我。” “一件事掺和?了两个人,那么也得去听另一个人怎么说,每个人想得都?不一样啊,好心有时候也会办坏事。”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小梅听懂了,她有时候也挺没主见的,这会儿她明?白了不要只听别?人的片面之词。 江盈知说完后,开始拿虾头熬汤,她要做一锅三鲜年糕汤。 相比炒年糕的软韧有劲,年糕汤里煮过的年糕,便是软糯了,在初夏吃倒是热乎。 一碗年糕汤,蛤蜊、几只大?虾,香菇干,一点蛋皮切成的丝,她还去破陶罐里,割了点小葱,撒了一小把,瞧着汤汁油亮。 每个人捧到手里,都?笑呵呵地吃着,边吃边还要商量,王三娘喝了口汤,长呼口气,“晚点我去同里长说声?,这盖房子的事情。她这丫头活得明?白,要还想带着小囡在东岗,那日子真的是没法?过了,幸好她舍得开脸面,肯麻烦我们。 你们是不知道,那地方?专出酒鬼,而且爱嚼舌根,男的嚼女的嚼,我有时候都?想把他们给?嚼了咽咽下去算了。” 陈大?发说:“那你牙口真好。” “你又来劲了是不是,”王三娘瞪他。 周巧女也是庆幸来到了西塘关?,这里至少?民?风还算淳朴,说闲话的有,总是少?的,如此也附和?王三娘。 不过她想了想说:“小满,小梅,正好赶巧了,你们也把房子给?起了吧。” 江盈知听着这话,倒是微愣,不是她不想造个新?的房子,而是她没钱。 就算陈强胜把钱还给?她了,再加上明?日的酱料钱,那几两银子也造不出像样的房子来。 小梅傻眼,“晚娘,怎么造?” 其他几人也不吃饭了,听听周巧女咋说,她把碗搁下说:“是,像我们好些人住,想起一个像样的房子至少?得十几两。” “那就不要一口气造完,先把房子地基给?打了,再造一两个屋,还有灶房先起了,其他的,有钱了再请别?人来加上。” 周巧女也真的不放心,“你们瞧瞧这破竹屋,现在住着四面通风倒是舒服,可立夏过了,海上时时要做风水(台风),叫她们怎么过。” “我后日就得去明?府了,要我不在,有个石房总好过一点,不要担心银子,我在那多做点活,托了李家的航船给?你们捎来。” 她对以后的日子也有盼头,“多攒些,以后我们也在旁边凿口井。” 其实海岛人家造房,是看井在哪,就跟着造哪,有钱的就先挖井再造房,没钱的有没钱的过法?。 “哎呀,巧女,你说得在理,是该这样造,”王三娘也颇为赞同。 只是现在可不能动地基,海岛人的吉时不看黄历,只看海里的潮水。 潮水上涨便是吉时,对于他们来说,这样意 味着财源涨,福禄涨。 等到十五大?潮汛的时候动土,也就小半个月。 大?伙一块商量,要先造正屋,茅厕留一个,把边上石头理一理,开个小院子出来,用竹篱笆扎一圈,再从山里担点土来,到时候就在地上种些菜来,旁边放鸡笼鸭笼,鸭粪什么的肥田。 然后又商量周飞燕的屋子要起哪,至于怎么造,王三娘说:“我等会儿去瞧瞧她,强胜你就别?去了,我跟她说说话。” 陈强胜笑着点头,他现在想,好好赚钱,好好把腿给?练好,练得走?路平稳些。 他这两天真的想明?白了很多,小燕比他可有骨气得多,他也不能再软弱。 江盈知在一旁听着发乐,然后小梅问她,“阿姐,你明?儿要做的肉松、酱料,全都?做完了?” 她啊了声?,哪壶不开提哪壶。 反正最后全部人齐上阵,弄到很晚才弄完的,装在一个个大?罐子里,江盈知还在封口的油纸上写了字。 到第二天王良来她摊子上取,江盈知问他,“什么时候出海?” 王良掏出钱来给?她,说好的三两,闻言算了算日子,“也就这几日的事情了。” 又瞅眼后头的年糕汤,“咋了,今天卖起年糕汤了?” “给?你来一碗?”江盈知笑眯眯地问。 “来一碗来一碗,”王良问她,“你今日这么咋这么高兴啊?家里有好事了?” 江盈知笑得更灿烂,“有很多好事啊,不过只能同你说一件,我们要造新?房了。” 现在砖石已经?去运了。 王良立马说:“哎呀,那真是恭喜恭喜,你等等啊,这年糕我晚点来吃,我先把东西运回去。” 他倒是回去后,过了好些时候才回来,又用那辆板车运回来几个大?蒸笼,还有手上捧着的东西。 江盈知眯着眼瞧,那怎么那么像凤仙花呢。 走?近一看,还真是。 “这做什么?”江盈知看了看自己的手,“叫我染指甲?” “你真傻,”王良说,“小满啊,你知不知道这在海浦也叫满堂红啊,送给?你,祝你家里以后红红火火。” 那是一盆开得很鲜艳的凤仙花,江盈知先谢过,又笑问,“从你们老大?的院子里挖的吧。” 她上次去的时候,就见井边种了一大?簇,红红艳艳的很好看。 王良含糊不清带过,这是从他老大?住的屋子前面挖的,那里开得最好,之前卖房子的主家种的,一到初夏开始就长得很旺盛。 “那又是什么?不会你还拿了馒头吧,”江盈知看向后面高高摞起的蒸笼,有点惊讶。 王良哈哈笑,“猜对了一半,是米馒头啊,我们海浦有喜事的时候就要吃这个,我们晚些要出海了,可没法?收到你的喜气。” “喏,就买了这个,你拿去分了给?你摊子上的食客,散散福气嘛,提前祝小满你新?屋落成。” 江盈知不大?容易被钱打动,钱她见过太?多,赚过太?多,但是很多充满人情味的东西,总能叫她动容。 不管是这盆被挖出来重新?种的花,又或者是这些高高摞起的米馒头。 王良实话实说:“我是粗人,这些全是我老大?选的,反正他出钱嘛,你不要心疼,他对“熟人”都?很好的。” “他也让我跟你说一句恭喜。” 江盈知想那当王老大?的熟人可真好,她问,“又有什么事绊住了?不然我还能叫他吃一碗年糕汤。” 王良先是忍笑,而后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最后想想给?他老大?留点面子,忍住了没说,只说在鱼行里。 毕竟说出来哪有人信,昨儿跑去江下街买了坛醉瓜,吃了几条就给?自己吃醉了,人生头一遭日上晌午还没起。 反正江盈知不知道,王逢年真体会到了她说的,那种温暖而又晕乎乎的感觉了,因为真晕了。 第30章熏鱼 最后这堆米馒头被江盈知?分掉了,分给那些来吃饭的食客,渔港驳船的渔民?、周边的摊贩、铺子里的伙计… 她估计王良肯定把铺子里做的全都买来了,连分都分不完,这份福气很厚重,实在?让她有点苦恼。 还?剩下?一些时,她拿着?十来块米馒头去了对面的河泊所?,陈三明累得打盹,还?是大胖推推他才醒的。 “小满啊,”陈三明头昏脑胀,从立夏开始就一直日夜交替轮班,放渔船出海,他两?日没怎么正经睡过觉了。 此时也恹恹的,接过江盈知?递来的米馒头,他嚼了一大口后才反应过来,“你家?有喜事啊?” 江盈知?就把王良送的这件事同?他说了,陈三明摆摆手,“这馒头才几个钱,等我小叔哪天疯了,送你一堆钱的时候,你再觉得苦恼吧。” 她没办法?想象,又问,“你小叔对熟人都这么好的吗?” “熟人啊,”陈三明品着?米馒头里返出来的酒酿味,揉揉眼睛回道:“什么算熟人,他对不熟的也挺好的啊。” “就上?回那个在?东前岛撞礁那船,船的修补费还?是他出的,他就是有钱,没人花,放在?他手里,他就难受。” 江盈知?懂了,刚想走陈三明叫她,“哎哎哎,小满你先别走啊。” “我这还?有件事求你呢。” 陈三明打开小窗透透气,同?不远处的江盈知?抱怨,“你不是知?道我们伙房那饭师傅(厨子),手艺差得要命,会做的东西就那几样,没有半点花样。” 他掰着?指头数,“早上?吃番薯蒸糕,配白粥,咸菜烩虾米,中午吃番薯汤糕,他要是觉得今儿心情头不错,还?能再来碗羹。晚上?他把番薯切片,同?那糙米饭一起蒸,弄得黏黏糊糊,恶心死了。” “好,这也罢了,这两?日打从他家?亲戚开始磨豆腐,他就日日跟豆腐过不去,早上?嫩豆腐掺点酱油还?能吃,中午你知?道他怎么烧的吗?” 陈三明都不想回忆,他满脸苦相,“他把那腌冬瓜的臭卤浇在?豆腐上?,腌又没腌进去,臭得要命。” “我实在?受不了他了,这会儿偏偏逢洋生(夏汛),出海渔船多,我们这些小吏可不是天天在?这熬,吃的又是这玩意,我都啃了多少天酥饼了,再吃要吐了。” “求求你了小满,你教教他吧,我把他酿的酒抢来给你,那老头子手艺差,脾气倔,酿酒倒是挺好。” 江盈知?往外看了看天色,确实还?早,而且今日煮的三鲜年糕汤,能忙得过来,她便点点头,“成啊,人家?乐意吗?” 她在?现代就碰到过很多大厨,绝对不允许外人干涉他们的下?厨,甚至有的要在?厨房外头贴上?生人勿进的标。 在?这里她还?没碰见过正经厨子,不过听这饭师傅脾气这么倔,想来也不大好相与?。 陈三明摆摆手,“没事,别看他长得凶,他可怕他媳妇了,有春花姨在?旁边,他还?能不听。” “我们可全指望你了,”大胖进来后,苦着?脸说。 江盈知?也笑,“好说好说,等我先去瞧瞧。” 去河泊所?饭堂要穿过一条小巷,院落挺大的,也是四方天井,院子里有一口井,边上?搭了竹架,挂着?很多风干咸鱼。 有三个婆子坐着?,有的劈柴,有的在?洗东西,每个人都忙,可嘴上?也没闲着?,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 陈三明先进去,打了声招呼,“阿婆又在?劈船板啊,饭师傅在?哪呢?” 一个黑瘦但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拿着?把勺子,没好气地问,“又没到饭点,跑来做什么。” 陈三明嘿嘿笑,指指江盈知?,“上?回我跟你老说过的,小满,别看人年纪轻,但是手艺真不错。” 饭师傅倒没有跟被戳中痛脚,像是炸了的炮仗一样,而是眯着?眼看了看江盈知?,他说:“那个摊子上?挂贝壳海螺的,对不对?” 江盈知?笑问,“饭师傅你来吃过?我怎么没瞧见你人。” “没吃过,老听陈三明这小子吹嘘,跑去看了眼,”饭师傅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其实他自己没去。 倒让儿子跑腿买过几次,那锅贴、烧卖 他都尝过,而且要是卖连汤带水的东西,他儿子还?得从这里拿了碗过去买,谁叫人家?手艺确实好。 他背着?手,勺子在后面一甩一甩的,“进来吧。” 陈三明在?门口扒着?,大声说:“教手艺要按酒坛子来结账的,人家?可不白教。” 胖乎乎的春花姨走出来,笑了声,“成了成了,同?我讲了多少次,你赶紧回吧,这几日正是忙的时候。” 陈三明这才同?江盈知?招呼声,忙不迭跑走了。 江盈知进去后瞧了眼这灶房,出乎意料的干净,靠墙处也摆了不少坛子罐子,她闻到了糟卤的味道,而且有很多咸货,大概是虾皮、鱼干、鱼鲞这类的。 靠窗一侧有张长案板,板上?有一盆水,豆腐被切成块浸在?水里,初夏天渐渐热起来,豆腐不泡水得臭掉。 墙角还?堆了两?筐番薯,瞧着?快出芽了。 说实话,江盈知?看到这灶房,真不觉得饭师傅是个手艺特别差的人,至少在?吃饭上?挺上?心。 春花姨见她看豆腐,也看了过去,面上?带了点愁容,又强颜欢笑,“哎呀,我们家?老周也就会做那么点东西,只能翻来覆去倒腾。” “这豆腐还?是自家?亲戚那来的,占了点便宜。” 江盈知?抬头看看悬挂的饭篮,空荡荡的,连块咸肉也没有,她听出了春花姨的意思?,简单一个词概括,穷。 她小声问,“大伙来吃饭不用给钱的吗?” 饭师傅在?盆里反复搓着?手,闻言哼了声,“我问问你,单是每人每日上?头只给出三文的饭费,三十个人来吃饭,油盐酱醋全都要自己搭上?,你做什么来给他们吃?” 上?头的管事死抠门,一点都不往下?漏,反正他们也不到这里来吃,只管一天给九十文,叫人自己糊弄过去算了,实在?吃不惯,那就吃自家?带的东西。 早前饭师傅还?能糊弄几样东西,炒一大锅菜,放点汤,再蒸点饭,鱼虾便宜就和春花姨一道去采买,费尽心思?要把这九十文给用到刀口上?。 后来一算账,自己每月还?得搭河泊所?五百文,家?里日子过得紧巴巴,实在?没法?子,番薯满山遍野种的都是,又便宜又耐饱,可不是每日只能做做这个。 他也知?道大伙吃厌了,可哪来的钱买其他的东西,豆腐还?是自家?亲戚做的,肯给饶些价。 饭师傅嘴巴很紧,也不会跟小吏们说这些,就算说了又如何?。难不成叫小吏去闹一闹,他们一闹,上?面就会立马克扣工钱,一个月累死累活赚那么七八百文,一扣就能扣走二三百,对半都有。 他呸了声,那个姓李的管事真不是个人,黑心烂肺的东西。 江盈知?只一听就明白了饭师傅的苦,三十个人,九十文,就算换作是她,要是想叫大伙吃点好的,也只能自己自掏腰包贴补上?一二。 长此以往只会把自家?拖垮。 但她也有自己的法?子,并?不吝啬教给饭师傅。 她问,“番薯粉还?有多少,你们拿着?这九十文能买几斤?” 春花姨不知?道她问这做什么,笑着?说:“还?有不少嘞,这东西便宜,五六文就能买一斤。” 江盈知?问她拿了个腰巾,把袖子一点点卷上?去,在?卷的时候说:“这番薯吃了虽饱,可吃多了烧心,以后不要老做这了。” “饭师傅,我教你几个法?子,保管便宜又吃得好。” “你到时候要觉得我教得好,送我坛桂花酒吧,我刚打从那过来的时候闻着?了,是去年酿的吧,那股桂花味真好闻。” 饭师傅嘀咕,“你这鼻子属狗的吗,灵成这样,我那都锁上?了。” 他又肃着?脸说:“况且这是你的手艺绝活,是能这样随便教人的?” “又不算我自己琢磨出来的,也是一代代传下?来的,”江盈知?把腰巾扯扯好,又笑眯眯地说,“要是大伙都藏着?掖着?,你不肯教,我不肯教,那手艺方子不都白白浪费了。” “而且我这个,你们自己一琢磨就会的东西,也谈不上?教,倒是那个豆腐,我等会儿说几个外头来的法?子。” 春花姨说:“小满,可真谢过你了,我们平时也是老实本分人,实在?没法?子了,不然旁人的手艺我们瞧也不会瞧一眼的。” 上?头银钱五日给一趟,花光了就得掏自个儿腰包,她家?老周每日也愁得很,要是实在?过不下?去,他们估计就不在?这干了,这种事情有良心的人做不太长久的。 也不是没是没同?上?面说过,一说本来每人到手七百文的工钱,那月给的只有四百文,去讨要都说得罪了人。 只能咽了这口气,没办法?。 江盈知?倒是真无所?谓,她想了想,只在?这里见过番薯粉丝,却?没有见过粉皮,想来是没有的。 饭师傅给她抱了一大桶淀粉来,她舀出一碗,瞧着?并?不算干净,颗粒大小不均匀,而且还?有沙粒。 “这太脏了,得筛一筛,磨一磨才好做。” 春花姨喊,“水婆,你们把这粉拿去磨一磨,筛一筛。” “哎,来了,我找找那个筛子去哪了,”水婆边低头四处找着?什么,没寻到,才把这桶粉给抱了出去。 江盈知?指着?那盆豆腐说:“豆腐好,做什么都算不得难吃。” “饭师傅,既你们有路子,干脆多买些来,自己用霉豆子酱点腐乳来,你的酒酿得这样好,这肯定也不是问题,一小块就能吃下?一大碗干饭。” “实在?不成,切成片上?锅蒸,抹点盐把它晒出去,晒到干瘪,拿回来泡一泡,切丝又是一盘菜。” 春花姨连连点头,“原来还?能这样做,只我们这里吃豆腐的法?子少,还?以为酱油拌一半,臭卤浇一浇腌起来能好吃些。” “我们原本还?想着?,再同?咸鱼干一道蒸煮,有点咸味,也不差的。” 江盈知?没说这样不好,“蒸倒是也行,最好多加水一道煮了,千滚豆腐万滚鱼,这两?样在?一起也是顶好的,下?次还?是买鲜鱼来煮吧,鲳鱼正是便宜的时候。” “不过我教你们做的这个叫,松丸子。” 是道客家?菜,并?非海浦本地有的。 好奇怪的名字,饭师傅和春花姨面面对望,实在?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跟豆腐圆一样?”春花姨问。 海浦也会吃豆腐圆,加肉加豆腐和番薯粉,上?锅煎一煎也挺好吃,不过才九十文,买得起什么肉。 江盈知?从水里拿出块豆腐,放到小盆里的说:“不是,不用肉,这比这还?要简单,就豆腐、番薯粉加上?虾米,再来点葱碎。” 她把豆腐捣碎,春花姨给她拿了碗虾米,这在?海浦算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了,又出去把筛好捣碎的番薯粉拿了些来。 江盈知?则把这些掺在?一起,粉量不好太多,太多入口难吃,太少松丸子不够滑,她只往里头加了点酱油,搅出来一大盆糊状。 “水滚了没,煮这丸子汤里加点盐和酱就成,还?要猪油。” 她像挤鱼丸一样,将豆腐泥挤成一个圆,投入滚水里,饭师傅凑过去瞧。只见原来白乎乎的丸子,在?滚水里翻滚煮熟后,表皮竟变得晶莹起来,包裹着?小颗粒的豆腐,几粒虾米,葱白若隐若现。 江盈知?只煮了几个,捞起来,分作两?碗递过去,“尝尝,我这火候刚好,你们以后煮的时候,不能过了头,不然就烂成一锅浆了。” 春花姨忙点头,那边饭师傅早就拿着?筷子吃上?了,松丸子大,他用筷子夹了点,入口特别滑,没有豆腥气,但是有豆腐的嫩,还?有虾米咸鲜的口感,像在?吃浓稠的羹饭,可又没那么顺滑。 饭师傅有点楞,只用豆腐、番薯粉和一点虾米,就能做出这样好吃的东西来,哪怕糊成一锅汤,他觉得也是好吃的。 “这味道真是不错,”他有点出神。 春花姨喊,“这哪是不错哦,也就加了这几样东西,就能煮得这么好。” 她看着?碗里的丸子,长叹口气,“我都能想得到,等晚点大伙吃到这时的样子。” 真好久没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了。 江盈知?自己也尝了点,不大满意,料实在?少,正宗的得有芋头、瘦肉、虾皮、笋干、香菇干和豆腐。 她自己也会吃放了鱿鱼、马蹄碎、冬笋、红菇、瘦肉的松丸子,吃到嘴里有很多口感,番薯粉特别滑,马蹄是脆的,鱿鱼很有韧劲,红菇鲜笋丁香。 不过也只能凑合,她说:“以后有芋头、萝卜的时候都可以加点,白菜切丝放里头也成,不想煮了就蒸,蒸的时候用蒲瓜,蒸出来得有蘸料碟,随便调一点都成。” 她又说了好些,饭师傅听得连连点头,心想这九十文在?自己这是没法?子的,到了人家?手里,这就能变出花来。 江盈知?看了看天,还?不算晚,教几人怎么用番薯粉浆摊粉皮,一种是油煎后摊成的,带着?点厚度,用来煮的。 另外一种则是放在?铁盘里,把粉浆全给糊到盘上?,多出半点都不要,上?蒸笼蒸熟,薄薄一张带着?点褐色,却?又晶莹透亮的粉皮。 但不吃,直接晒在?竹竿上?,等晒干变硬就能装坛,然后泡水再吃,口感特别劲道,跟宽粉一样。 江盈知?自己也做了不少,这十斤淀粉能出五斤粉皮,而粉皮特别耐储藏,遇水就胀开,放入汤里变得很厚,吸足了汤汁,味道肯定比番薯蒸糕来的好吃。 她弄完后拍拍手,饭师傅看她的眼神很复杂,张了张嘴没说话,又背过手,“你跟我来拿酒吧。” 这里有间放酒的小屋,饭师傅他爹是酿酒的一把好手,传到他这,也算是后继有人,每一坛酒都各有各的香气。 江盈知?欢喜极了,她高兴地说:“你老还?会酿花雕酒啊。” 上?等的花雕酒用来做醉虾,或是做料酒都香得醉人。 饭师傅这会儿倒是有了点笑意,“你鼻子真的灵,这没到开坛的时候呢,等到入秋,我送你坛。” “我可等着?了,你要是不记得,那我还?会自个儿上?门来要,”江盈知?同?他说笑。 饭师傅哼哼,“你到时候尽管来拿。” 最后她挑了坛桂花酒,饭师傅送她到门口,江盈知?想了想说:“这路是人走出来的,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 “一天九十文虽然少了些,你们大可以卖红薯粉皮去,卖的钱也能换些银钱,一半买盐,另外的自己也吃些好的。” “虽说肉要稍贵些,下?水难收拾,可总有便宜的,便是买些板油,熬了猪油剩下?的油渣,放些许到汤里,都能好上?不少。” 她很郑重地说:“而且该和大家?说下?的,至少不能叫你们老扛着?,盐罐子都见底了,今年盐价又贵,难不成还?要靠你们贴补?” 在?饭师傅渐渐严肃起来的面庞前,她又笑了,“最要紧的是,各家?总有各家?的便宜路子啊,你同?他们说说,问一问。” 没管这番话在?别人心里引起了多大的震动,她拎着?酒坛子往前走,路过河泊所?的时候,同?陈三明说了这事。 “你说说这老头,脾气那么倔,问他也不说,”陈三明挠挠头,“晚些我去给他赔个不是。” 他倒没有怒气冲冲,只是很无奈,“那李管事真不是个人,老是把我们当牲口使不说,连点东西都要克扣,怪他摊上?了好岳丈。” “不说了,”江盈知?往里头喊一句,“记得晚上?都去饭堂那吃啊。” 有人哎了声,“真去那吃啊,我感觉我这会儿就是头猪,天天吃猪食。” “谁说不是呢,老周那手艺到底能不能好了,年前可不是这样的。” 陈三明不语,到了饭点,前一批小吏下?工,他立马抄起自己的筷子和碗就往前冲,大胖紧随其后,有个人目瞪口呆,“这年头还?上?赶着?当猪,吃猪食的吗?” 一想到去饭堂,他就浑身没劲,只想反胃,进门连门槛都迈不过去。 不过今日倒是不同?,院子里的几张小桌上?挤满了人,全都在?埋头苦吃,连头都没舍得抬。大胖吸溜着?顺滑的粉皮,他碗里还?有半碗,又喊,“水婆,给我再打满,我能吃三碗。” 水婆忙得要命,又笑呵呵地说:“自己打去,我还?要摊粉皮子,不然后头来的可没处吃去了。” “那个豆腐丸子还?有没有呀,老周,你今日请了哪位高人来指点,这味道,我差点整个吞下?去,好悬没给噎着?。” “我要哭了,饭师傅啊,春花姨,你们两?个今日谁的手艺啊,我明儿能不能吃到这口味啊,再换回那番薯糕,我都要跟你拼命了。” 一个个汉子哭嚎着?,有人想这总算不是猪食了,他吃着?松丸子也忍不住想哭,这才是人吃得东西啊。 平日这里吃饭总冷冷清清,大伙说话也有气无力?,现在?一个个敲碗大喊,热闹劲十足,可把里头忙活的饭师傅给听美了,严肃的面孔也有了点笑意。 在?大伙闹着?的时候,平时最活跃的陈三明,今日倒是半句话也没说,嘴巴里塞得鼓鼓的,全把力?气用在?了吃饭上?,尽量吃到更多东西,他还?有事做呢。 他知?道饭师傅那个脾性,死也不会开口说这件事的,他就等吃了饭,在?巷子口等着?吃饱喝足的大伙出来。 他把江盈知?跟他说的那件事说了出来,有些人就拳头捏得死紧,“真想把那李管事打一顿。” “打一顿能怎么样,你一个月靠着?这么点钱等饭吃,你打了他,你喝西北风去吧你,”陈三明无情地戳破他的幻想。 一群小吏垂头丧气,陈三明最见不惯他们这样,“有什么好丧气的,往前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晓得了,还?不如回家?凑些东西来。” “大胖,你家?不是种了不少豌豆,到时候拿出点来,二子,你堂姑今年那挂面还?晒不晒?便宜些卖不卖,我买些来。” 叫他这么一说,大家?全都合计起了自家?,亲戚家?,有的连住在?花斑岛后面一表三千里的亲戚都给算上?了。 就合计拿些东西出来,好叫饭师傅没那么紧巴,自己也能吃得好些。 于?是第二日一早,饭师傅打开院门,想把粉皮子给晒出来,就见小吏们打着?哈欠,眼底青黑,手里要么抱着?个坛子,或者揣了几个大篮子,要不背上?扛着?东西。 “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饭师傅颇有点结结巴巴地问,他喊,“春花,水婆,你们快来。” 他喊的时候,以陈三明为首的一群小吏冲进院里,二子嘿嘿直笑,把一个大布袋放在?地上?,“昨儿回去,实在?翻不到啥东西,我娘还?以为招了老鼠,拿着?棍子来打,差点被打到。” “不过倒是摸出了一袋上?年的干菜,也不知?道咋吃,春花姨我放这了,你们自己琢磨琢磨吧,反正不要跟番薯一起煮,我都成。” 大胖把一大篮子豌豆放到桌上?,用所?有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今儿中午炒点豌豆吃啊。” “还?有我这,我二姑老家?他那个三侄子的小儿子种的,我去要了些蚕豆来。” 那人说完,其他人还?在?算这个辈分,到底是哪门子的亲戚。 另外有人嚷道:“饭师傅,你怎么不早说,害得我们吃了那么多日的番薯糕,我实在?吃厌了。” 边上?人问他,“那你手里拿的啥?” “番薯粉啊,这不是没啥好拿的,我娘要拿鞋底子抽我,只好上?街买了点来,粉皮可以多做做嘛。” 大家?哄然笑开,每个人或多或少都给凑了点东西出来,有的在?家?里连吃带拿,下?放的蟹酱也不放过,有的倒是阔气,送了一小条腊肉,实在?局促的,咸鱼干、虾皮也总要拿些来的。 陈三明最阔绰,他拿了二十斤盐,虽然是从他小叔那里磨来的,但也能算他送的。 “老周啊,”他拍拍饭师傅的肩膀,“以后就放弃你那做番薯糕的手艺吧,实在?太烂了。” 饭师傅吹胡子瞪眼,“你个臭小子,有你吃的还?挑嘴。” 背后却?偷偷红了眼睛,哎呀,人老了,这眼睛风一吹就要流泪。 一瞧后头几个女人早就哭得泣不成声了。 那天晚上?,饭师傅开了几坛老酒请他们喝,一群人喝着?又哭又笑,还?一定 要把李管事拉出来反反复复地骂几遍。 这之后饭堂的伙食真的开始好了起来,饭师傅的手艺一般,可吃的东西多,也没有人挑剔。 而春花姨她们仍旧在?晒粉皮,把晒干的粉皮拿出去卖,换来的钱买些肉还?有蛋给大伙补补,尤其在?河泊所?夏汛最忙的时候,夜里还?能吃到点豆腐圆子,或是蛋羹。 叫人上?一整夜的工也没那么烦躁,而饭堂的每一天,都在?香气中萦绕,每个来吃饭的都那么高兴。 这一切的转变就在?这个平凡的午后里。 当江盈知?从河泊所?出来,她也没有办法?知?道,这之后的变故,只是欢欢喜喜拿上?桂花酒,去买了点蚕豆,又买了几条大鲳鱼。 如今是鱼汛齐发,晚点墨鱼又好上?桌了,鲳鱼变得不值钱,之前一条三四十,现在?八条也才三十文。 店家?给她用草绳穿过鱼鳃,笑道:“买去补身子吃啊?” “不是啊,一条烧鲳鱼年糕,其他几条做熏鱼吃,”江盈知?也笑盈盈回道。 “阿妹真会吃,这会儿就吃熏鱼了,那怎么不糟点鲳鱼,”店家?也跟着?笑呵呵,“糟鲳鱼可好吃了,熏鱼你都会做,糟鲳鱼指定差不了。” 江盈知?走前说:“早就糟了,晚些能开坛子了。” 海浦的人哪怕到了几百年前,也还?是喜欢吃糟鲳鱼,她想到一句话,街上?蛏干包大篓,海中鲳鱼下?甜糟。 她拎着?鱼回到摊子上?,有人笑问,“阿妹买那么多鲳鱼要做什么吃?” “明儿真不来支摊子了?” 江盈知?全都回了,又回道:“真不来摆了,明儿留在?家?里有点事。” 一时好多人唉声叹气的,她就说:“到时候换点别的吃食,捞汁也重新做。” 立马没人叹气了,只管和旁边没尝过的人,说着?那捞汁海鲜多有滋味,又猜测做的是什么。 江盈知?也真是哭笑不得,在?众人的追问下?收了摊,小梅也好奇,“是什么吃食?” “墨鱼汛不吃墨鱼吃什么,”江盈知?笑话她,“这是墨鱼最便宜的时候,得可着?劲吃。” 陈强胜划着?船,笑容满面,“那你的鲳鱼呢?” “不吃,抛海里喂鱼去,”江盈知?故意说。 三人便笑起来,面对着?海上?的风,夕阳西下?,渐渐归港的渔船,心里那么安定。 下?了船后,陈强胜得去帮他爹拉船网,把拐杖留在?了船上?,他的伤腿一踩地就生疼,也咬牙忍着?往前走。 江盈知?默默瞧着?,她收回了目光,周巧女带着?海娃来给她们搬东西,低头看一眼,“你要大补啊,买那么多鲳鱼。” “我补个啥,我身子骨那么好,给婶你们几个吃的,”江盈知?甩甩手,“你不是后日要回明府去了,我把这几条收拾了,给你做点熏鱼带着?路上?吃。” 她又说:“晚点我教小梅做盐炒豆,让她炒了给你,炒豆带一袋,山川难阻留啊。” 其实就是以前出门离家?远行的人,都会带上?一包盐炒豆,有了它好像就不怕饿肚子了。 海浦没有这个习俗,所?以周巧女理所?当然地认为,是江盈知?自己家?那边的。 她好些时候会心疼这个孩子,有时候也想问问她,有没有想家?,后来想想,便没有开口。 周巧女看着?那蚕豆,只说:“我爱吃,我肯定饿不着?。” 晚上?吃了鲳鱼烧年糕,鱼肉滑嫩,酱汁浇得又稠,海娃吃得嘴巴糊了一大圈,还?伸舌头舔了舔,“好吃。” 周巧女拍他,“你可真是的,吃没吃相。” 等把鲳鱼处理好,做熏鱼前要腌要晒,等明天再做。 江盈知?先教小梅做盐炒豆,“得你自己炒啊,这是你的心意。” 小梅小脸红扑扑,很坚定地点头,好像炒的不是豆子,而是叫她去面对一帮水师,那样视死如归。 江盈知?差点没笑出声,摸着?那豆子,她买的是已经泡了好几天,人家?晒干好久的蚕豆,做盐炒豆就是要这种豆子,剥开皮能咬得动为止。 她和小梅一人拿一个针戳豆子,周巧女来来回回出来好多趟,还?没扎完,她说:“这么麻烦,那不要吃了。” “不成” “不行” 江盈知?和小梅一块说,两?个又都笑起来,终于?扎完了最后一个蚕豆。 要先炒盐后炒豆,还?得急火猛炒,那些豆子放下?去不久,就在?锅里噼里啪啦地炸了起来,跟小鞭炮的声音一样响。 小梅大喊,“不要崩我脸上?来啊。” 哪怕在?喊,这个手依旧在?努力?地翻炒,脚在?四处乱跳,可把江盈知?给笑得肚子疼,差点连凳子也坐不稳。 海娃哇了声,“阿姐跟跳跳鱼一样。” 他哇早了,一颗豆子崩到他脑门上?,他哇地一声又哭了,而后那颗豆子划到了他的手上?,他抽噎着?,撕开皮吃了。 然后脸上?还?带着?泪,又露出一个笑来,“好吃。” “吃吃吃,我晚点叫你来炒,”小梅气鼓鼓。 后面半截是江盈知?炒的,炒到壳全部裂开,每一颗豆子都裹上?了盐,很酥很脆。 嚼着?能吃很久,但是吃多了要上?火。 她把这些盐炒豆装进油纸袋里封好,周巧女吃了颗,海娃问她好不好吃,她说:“比什么都好吃。” 这在?她心里已经胜过了她喜欢吃的桃酥。 周巧女回来的这几天里,忙上?忙下?,只要她在?,不管哪时起都有热乎的早饭吃,把东西收拾得齐齐整整,灶台擦了又擦,连门上?挂的花布也拆洗了一遍又挂回去。 把之前拿回来的布料子,裁开给海娃做了两?条裤子,又做了两?身上?衣,给江盈知?和小梅各做了两?套衣裙。 尤其小梅的,还?放大了些,说是身子在?长,大一点好。 甚至那些碎布头她都没有扔掉,一点点裁好,纳了做鞋底子。实在?碎的不成样子,她都会收起来,装进布套里,做了个小枕头给海娃。 然后按着?她们几个人的脚,挨个做了双布鞋,也就几天工夫,也不知?道她到底哪来这么多的精神头。 对于?江盈知?来说,周巧女实在?是很好的长辈了。 过了夜,再等到明日清晨,周巧女就得走了。 小梅和海娃都蔫巴巴的,坐在?她身边,就不说话。 周巧女其实有很多的话要交代,比如房子要托王三娘一家?多上?心,海娃不要乱跑,也帮两?个姐姐的忙,夜里风大,不要贪凉就不关门。 不要只顾着?赚钱,有时候也要多歇一歇,尤其是小梅,正是长个抽条的时候。 只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说:“你们多吃点饭”。 后面江盈知?把晾到过夜的鱼收回来,准备炸熏鱼,做个糖醋口味的。 她很爱吃熏鱼,但不是鲳鱼做的,而是马鲛鱼,马鲛鱼横切炸出来的熏鱼,鱼肉香酥鲜甜,但她觉得最妙的是那股表皮的味道,不管是糖醋、话梅、五香,从表皮渗透到里层,撕扯鱼肉下?来时的纹理,全是大刺,很少有小刺,吃得很过瘾。 当然现在?过了马鲛鱼的鱼汛,用鲳鱼也可以,她开始慢慢下?锅炸透炸酥。 等到了她熬汁的时候,全都香得受不了,等那鱼片浸入酱汁里,再被拿出来时只有点油色,其他的全都渗入到了厚鱼片里头。 这熏鱼是过年才做的,江盈知?以前拿来给街道上?的小孩吃,这会儿却?在?不是年俗里,有几人眼巴巴地等着?。 周巧女小口撕着?熏鱼,她慢慢地吃,“这辈子没吃过这样好的东西。” “等婶你回来了后,天天吃。” 她又把那坛桂花酒给周巧女,“婶你带到明府去,别喝太多,这虽然算是甜口,可也能吃醉人的。” 周巧女收下?了,只是望着?这罐酒出神。 这一日大家?待在?一起,哪也没出去,王三娘也来了几趟,送了点东西过来,她和陈强胜在?忙起房子的事情。 周巧女倒是也出去趟,收了些东西来,还?说要把淡菜干、裙带菜拿到明府去问问,要是有人要的话。 晚上?吃了年糕和汤圆,年糕则为步步高,汤圆想着?日后团圆,明明那么甜,可吃得人心里酸。 小梅吃完了,嘴巴里甜得很,却?偏偏哭起来,她哭还?要给自己 找个由头,“太甜了”。连带着?海娃也哭,他说:“我的好吃啊。” 周巧女却?摸摸两?人的脑袋笑了声,“以后航船吹螺叫你们去。” “哭得这么吵。” 海娃收住了,“那我不哭了。” 小梅双眼哭得通红,她说:“到那边天热,热天吃饭胃口差,阿姐给做的糟鲳鱼能吃段日子,不要不舍得吃。” “钱不要舍不得用,老想藏着?,不要寄钱回来了,主家?要是不好的话,就回来。” 江盈知?坐下?来偏过脸说:“我会给婶你寄东西去的,保重自己。” 周巧女看了她一眼,而后道:“那婶就等着?了。” 长久地告别后,第二日清早,周巧女坐上?了到明府的航船,手上?大半全是吃食。 中午别人吃干饭,她跑到一旁吃熏鱼、糟鲳鱼,那股味散不掉,导致大伙走过那就要说,哎呀,哪里的味这么香。 周巧女听着?这些话,坐在?船舱一边,摸着?盐炒豆吃,就能想起她们两?个小孩,心里慢慢地被填满。 而江盈知?和小梅目送航船远去,久久地望着?,离别是为了以后长久地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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