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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诰承帝脸色铁青,冷冷道,“乐平王监督家人不力,当受切责,妖道愚妇,以邪术害人,罪不容诛,着即下诏狱鞫之。”
一行三人来到乾清宫东暖阁。东西暖阁是皇帝在乾清宫的寝宿处。袁宗廷犹未伏身叩见已被诰承帝抢先一步双手挽住。诰承帝很是欢喜,扶了扶他的冠帽,往后一步端相了端相,脸上笑意就淡了些,背着手踱了几步,又慢慢的笑开,“瘦了,晒黑了些,以后出门办事儿,坐车,少骑马。蒙古新贡了一批上等良马,骠肥体健,耐力好,适合拉车,明儿你自己去挑几匹。我吩咐庞英寿亲自陪你跑一趟。”庞英寿是御马监掌印太监。袁宗廷欲行礼谢恩,又被诰承帝一把搀住,只好微躬着道,“谢皇爷恩典。”
诰承帝命陈进忠伺候袁宗廷先去梢间吃茶。袁宗廷来到东梢间,当中一间,北窗下设紫檀嵌玉宝座,地下摆着方桌和椅子,袁宗廷往一张紫檀雕花嵌螺钿扶手椅上坐了,一看就是来惯来熟了的。内侍摆了茶和各式点心,陈进忠站在一旁,亲手捧茶捧果,十分殷勤热络。袁宗廷慢慢吃了一口茶,脸微垂着往外瞥去,诰承帝正与冯敬说话,旋即收回目光,神情很淡喜怒难辨。
诰承帝问完话,因道,“伴伴辛苦了。”冯敬忙道,“老奴不敢。”诰承帝指了一个身旁伺候的近侍,“还不快扶了你师父去歇憩。”遂坐到南窗下的通连大炕上,唤袁宗廷上前说话。南室东墙下设坐榻,坐榻左右有御案和文房四宝,西边儿两张剔红牡丹花圆杌,袁宗廷向挨炕那张坐了。诰承帝想起冯敬所禀,心中不快,也有些无可奈何的烦忧,曲指敲了敲横设炕上的楠木黑漆描金云龙纹炕桌。袁宗廷只好欠身往炕床另一侧明黄地绣缠枝莲蝠纹坐褥坐了。
近侍捧上茶来,陈进忠忙从漆盘里接了奉上。诰承帝与袁宗廷道,“湛寂留下陪我用晚膳。”袁宗廷原本的表字是“谨宜”,家中长辈所取。诰承帝亲赐“湛寂”二字,源自《大唐三藏圣教序》里的“妙道凝玄,遵之莫知其际;法流湛寂,挹之莫测其源。”帝常虑袁宗廷杀戮过盛,有伤阴鹜,取佛字略压一压。
诰承帝吩咐下去,另要“烧狍子、烧黄羊肉、五味蒸翅肋黄焖羊肉、火熏葱椒肘子、春笋爆炒鸡、煎烂拖盖鹅、糊辣醋腰子、酸辣羊肠汤”等等不一而足。皇帝每日膳食例循固定规制,诰承帝特意添了袁宗廷惯常爱用的下酒菜品。
袁宗廷记起善荣抱怨,螃蟹不许吃,鹿肉不许吃的话,因向诰承帝道,“出去这些日子,馋皇爷厨房里吃食馋的了不得。皇爷再赏我一碗鹿肉家去。”诰承帝哈哈大笑,很是开怀,下令晚膳凡鹿肉菜肴俱增量一品,又赏赐建昌侯府“芽韭炒鹿脯丝一品、鸭子鹿尾攒盘一品、清蒸糊猪肉鹿舌攒盘一品”,忖度袁宗廷夜里案牍劳形,饮食以补虚、健脾胃为宜,再赐出,“炖吊子一品、燕窝红白鸭子南鲜热锅一品、青笋香蕈炖肉一品、水晶丸子一品、鸭条溜海参一品”,更有糕点面食,“饽饽奶子十二品、祭神糕六品、酥油豆面三品、羊肉水晶角儿三品、樱桃肉山药六品、象眼棋饼小馒首三品”等。
陈进忠眼皮子不停地跳。建昌侯私下与万岁爷相处,言必称“我”,万岁亦鲜少称孤道寡,如此爱幸从容,优宠殊异,犹如寻常父子,满朝臣民,莫与为比。他心性狡诡乖滑,更兼在袁宗廷身上吃过大亏,差点儿遭诰承帝厌弃,故而越是嫉恨,越是深躬下腰,将姿态放得谦卑恭顺。
诰承帝挥手命殿内伺候的人退下,遂问起太原随王府藩地妖言案。
月前,太原随藩镇国将军朱盘垎奏发兄、乐平王盘壤第二、四、五女母薛氏妖言罪;朱盘壤随后上折报禀妾媵薛氏孕中忧思过虑,睡梦中屡屡听闻身周有兵戈铁器碰撞之声。兵者,凶器也,其兆不祥。薛氏夜不能寐,时常腹中绞痛,乃至神志失常,语言放诞犯禁,已移别室拘束不令出。
宗室涉事,又是妖言大案,本应派出刑部、锦衣卫堂官、宦官并皇亲一同前往勘之。诰承帝与袁宗廷品度此案大是蹊跷,恐有厌魅作祟之端。历朝历代,但凡与巫蛊之祸扯上关系,往往牵连者众,甚至有达数万人的。诰承帝顾念乐平王主动请奏陈情,虽系其弟举报兄在先,罪己在后,亦网开一面,只遣了袁宗廷以侦缉访查奸宄为名前去鞫按录问。
袁宗廷以随藩乐平郡王府案情勘查回道,“确有蛊毒诅咒之嫌。”
乐平郡王继妃李宛慎入府五年无所出,妾薛氏素得盘壤宠爱,连生三女,业已有孕五月余,人谓具男相。乐平王薨殁长男之母蔡夫人深嫉恨之,暗通黄冠道流,以秽物藏在其居室,魇压诅咒之。
诰承帝沉下脸色,慢慢拨着手上的伽楠香手串,“不知死活的东西。”已动了真怒。袁宗廷乃启道,“皇爷息怒。蔡氏买通薛氏房内侍婢,趁薛氏入睡,以器皿敲击,装神弄鬼恐吓于她。薛氏孕中身子沉重不适,又长久不能安歇,以致精神不济,日渐疯魔。可见此乃人祸,鬼神之说显见是无稽之谈。”诰承帝不置可否,乃问,“魇咒之物搜出来了?”
袁宗廷道,“一段漆黑的木头,以朱砂书写薛氏的名字与生辰八字,钉于地下。”袁宗廷此番仅作缉查,需由诰承帝下旨镇抚司审理案件,然后移交刑部或都察院依律论断。他传令山西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遣卫所军队圈乐平王府邸,一概人等不许出入,证物与涉案人等暂时送押都司,等待诰承帝发落。
魇物既已取出,诰承帝问及薛氏形况。袁宗廷摩挲着大拇指上的青玉四喜扳指,缓缓回道,“臣回京途中,缇骑驱快马来报,薛氏与腹中胎儿母子俱亡。验尸官和‘坐婆’几番检验,未能查明死因。”
诰承帝脸色铁青,冷冷道,“乐平王监督家人不力,当受切责,妖道愚妇,以邪术害人,罪不容诛,着即下诏狱鞫之。”袁宗廷道,“回京前,乐平王痛哭涕零,几近昏厥,言其不能约束妾媵奴仆,有负圣恩,托付与臣奏请悔过,惟皇爷明鉴。”
袁宗廷的求情没能左右诰承帝的决定,“此事很不与你相关,你别管了,朕自有道理。”旋召行人司传旨,“命刑部左侍郎陆铭、巡按御史丁建羽、少监曹钰、驸马都尉赵如瑛、锦衣卫指挥陈荣前往从公勘实以闻。”待行人退下,帝似笑非笑道,“怎么,处了几日,处出感情来了?”
交通王府乃重罪,袁宗廷忙跪下请罪。诰承帝扶了他到自己身旁坐下,“好了,我顽笑一句罢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褪了腕上伽楠香金粟寿字十八子佛珠予他,“见了这些腌赞阴毒之物,压一压。”他另派锦衣卫堂上官去往太原府,并非不信任袁宗廷,实是一片拳拳爱护之心。虽知巫蛊之害,流毒深远,一个不慎,恐在史书留下污名。
诰承帝思忖半刻,又唤进曹钰,命他挑选东厂得力番役,重新检查薛氏尸身,务必勘定死因报来。
袁宗廷慢条斯理拨动手上伽楠手串。任凭宋公明再世也查不出究竟。是他亲自下的手,夜里秘密潜入乐平王府内宅,当晚看守的卫兵是他的人。两日之后,薛氏胎死腹中,血气衰歇而亡,袁宗廷一行人已远离藩地百里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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