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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子里有小丫鬟一盏一盏的把灯笼点亮,幽幽的火光透过灯笼红彤彤等外皮,晕出一圈红中透黄的光晕,在回廊上照出模糊的影子。大黄狗也受不住夜里降下来的湿气,只是却也舍不得主人身上的温度,蜷成一个丸子缩在老夫人的脚面上,微微弯翘的尾巴有一搭没一搭的扫着老夫人的腿,撩起一片轻薄的衣角。
葡萄架子底下也没了白日里温暖的温度,葡萄叶子上一点一滴站上去的露水慢慢的凝成一滴请露,砸在地上,无声无息的点上一点湿润的痕迹。
翠荣害怕老夫人着凉,自己抱着一个炭盆放在面前,又抱了两条白熊毛制成的毯子让两人盖上,换了一壶茶又悄没声息的退了下去,剩着祖孙两个一个慢悠悠的说,一个安静的闭着眼睛听。
“在外头浪荡了几年,朋友仇家遍天下的回来了,同时还带着一个女子回家。说是他此生唯一挚爱,那个女人就是你母亲。”说起刘氏的时候,老夫人脸上多了点儿无可奈何的惆怅,似乎是在伤心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就此一心一意的伴在了别的女人身边,似乎又是在叹息这一场这一场注定坎坷多磨的感情。
“你母亲与你父亲在江阳一见钟情,第二次的时候两人就相许了终身,跪在你外祖父面前,许了海誓山盟,换了信物庚帖,在那边成了一次亲就带着人回来了。”
“你母亲是个美人儿,性子也贤惠温柔,知书达理。我没有什么不满意的。隔了两年便生下了你姐姐,再后来便就有了你。”老夫人转头看着挺直脊梁坐在那里不动如山的孙儿,眼角慢慢的凝出一滴泪,柔软的眼里所有的坚硬和冷漠。
“所有的一切到这里都很美满,就想寻常人家一样,纵然有家长里短的争执,也是平稳安宁的。只是后来的一切都在你七岁之后就完全变了一个模样。”当年的往事一幕一幕盘旋在她心中,一刻也未曾忘却。只要安静的坐下来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想起当年那场冲天的血光和火光,燃烧了整整一个昼夜。
“那一天早上是一个极寻常的日子,与往日并无什么不同。只是你的父亲在那天,见了一个人。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听见有越来越大的争执声,接着就是突然而起的一把火,很快的便烧了我们的房子。”老夫人手上的核桃珠子已经停了,手指上一根一根的青筋像是突然鼓起的老树根,狰狞的盘踞在薄薄的一层肌肤下,“你母亲带着你姐姐在院子里绣花,立时便过来先把我带了出去,之后便去找你父亲。只是等我们感到的时候,你父亲已经不见了,只是在火越烧越大的屋子里,留下了身上的一枚印鉴。”
“之后我们多方打听,也未曾找打你父亲的下落。你母亲把我安置在亲戚家,打算修书一封给你,叫你的师傅帮着找人。只是还未等那封书信写完,你母亲就已经遭遇了不测。这群畜生,把你母亲奸污了之后,还把她的脏器给掏空了,只留着一个血糊糊的空壳子,放在我面前。若是我还想要活命,想要剩下的孩子活下去,就老老实实的照着他们的吩咐来。”老夫人哽咽了一声,闭着的眼睛里流出一道晶莹的泪花,神情疲惫又怆然的摇着头哽咽道:“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我只知道等我再看见人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改头换面装作是你母亲的一个女人,亲手把我接了回去。隔不了几天,就有一个长得和你父亲一模一样的脸的男人回到了家中。成了我的“儿子”,你的“父亲”。”
“老婆子我对不起你爷爷,我没有保住陈家的血脉,没有保住我最骄傲的儿子,就连你二叔也被他们下了药,痴痴傻傻的在床上躺了一年。”老夫人疲惫的扶住撑不起来的脑袋,方才精神坚朗的身子现下佝偻成一团的缩在暗夜里,只能隐约的看见其中的一点猩红的血泪。
老夫人颤抖的手握住陈陵紧紧地握成拳头放在桌子上的手,干燥的甚至是有些粗糙的手掌上没有温热的体温,一样的寒沁沁的和陈陵的手握在一处,“为了保住你二叔,我向他们屈服了。避居此地,这么多年未曾踏出一步。由着他们欺骗你,利用你的名声在朝堂上江湖上四处作恶。还有你的姐姐,这些年也被他们紧紧地攥在掌心儿里,半分不得动弹。这个家,早就只是一个挂着陈家名头的空壳了。”
老夫人放开手,慢慢的挺直脊背,目光湛然的看着面色死灰的陈陵,“我对不住你,这是我的罪孽。只是我一定要保住你二叔,他是陈家最后的纯正的血脉,不容混淆。若是你要怨,就尽管怨我吧。”
月色寒凉如冰川之上永不解冻的寒水,一点一点的浸透侵蚀着他的心脏,他不知道他现在的模样究竟如何,只是他知道,原来的一切早就有所预谋。不管他重生还是未曾重生,失去的,他终归是已经失去了,没有一丁点儿挽回的机会。
“您没有错。已经死了父亲,没了母亲。不能再赔进去一个二叔。你没有错,错的都是那些畜生不如的东西。”陈陵木然的把眼中的热泪逼回去,只是还是有一滴抑制不住的滚落在手上,滚烫的热气烫的他木呆呆的低下头去。他整个身子,从内到外都已经凉透了,没想到眼泪竟然还是热的。
“那慑儿呢,他又是怎么回事?他是月氏贵族的后人,怎么会到了这里来。”陈陵已经没有力气去擦脸上次第滚下来的泪珠,一双眼睛浸了一汪冰轮,冷峻的轻声问道:“难道他们还与月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连之处么?”
老夫人为难的摇了摇头,蜡黄的脸上尽是疲色,“为着保住你二叔还有你姐姐,我只能避居不出,这么多年能慢慢的摸清楚他们所作所为,也是多亏了翠荣的他们一家子。那个月氏来的婴儿我并不知晓其中的详情,只是想来也不是正经路子来的。这群人都是豺狼之心的人,怎么会有慈悲心肠,千里迢迢的去接济一个孩子呢。”
陈陵静默的点了点头,轻声道“奶奶多年殚精竭虑,受惊害怕,都是孙儿无能,只顾着在宗门无忧学武,竟半点儿也没想着要回家来看看。若是我早点儿回来,或许······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父亲还安安稳稳的······画着他的千里江山图,母亲······母亲也是一样······还在家里,等着我回来。”
这一个冬天真长啊,长的就算是到了早春的时候,也一样的有冰雪茬子在他的眼睛里滚动,尖锐的棱角一下一下的刺着他的眼睛,让他忍了多时的眼泪突然之间滂沱而下。
他以为他已经改变了一件事情,纵然父亲已经没有办法挽回,但是还有母亲和姐姐,依旧安安稳稳的待在身边,只是这只是一场蒙着谎言的镜花水月。他什么都没有改变,什么都没有保住。
“原来······那不是我的错觉,可我真希望,那只是我的错觉。”陈陵低低的哽咽出声,那样细微的违和,他并不是没有发觉,只是从来都以为是母亲纯善柔弱的缘故。只是到头来,却发现这一切都早就已经明明白白的展现在他面前,是他一直不愿意去追究,不愿意去深想。
“我错认了······这么多年的母亲,叫错了那么多年的人。娘在地下,该是如何的伤心难过。我是他的儿子,却叫了别人······那么多年的娘。”陈陵垂着头,不住地有披散在肩上的头发窸窸窣窣的落下来,密密实实的围成一道厚厚的黑色屏障,隔绝了外头所有的光,也隔绝了这所有的希望。
“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呢?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做这样的事?为什么!”陈陵赤红着一双眼睛,手指捏出清脆的骨头交错的响声,还像是小时候一样的苦求一个答案而不得的孩子一般的看着老夫人,希望她能够给他一个答案。
老夫人一样憔悴的眼睛低低的垂着,暗红的眼眶包裹着越见浑浊的眼珠,里头已经没有湛亮的精气神,余下的只有行将就木的疲倦。看着孙儿绝望又渴求的眼睛,老夫人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个答案,我活到了现在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何。恶人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解释他们的所作所为,似乎所有的一切在那背后都有万不得已的苦衷,和血流不止的艰难岁月。我见过的人太多,只是见得越多,就越分不清究竟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他们究竟为何要这样做,只有你能去寻求答案。”
月亮细细的一弧挂在深黑的夜幕上,晚风裹挟着夜晚尚且还算温热的一点水汽扑在灯笼上,摇摇晃晃的在地上大块大块的一闪一闪的照亮白日看不见的暗影。
老夫人第一次真切的对着陈陵笑出一个属于奶奶的慈爱的笑,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始终小心谨慎的蜗居在这个地方,紧紧地勒着心中的怨恨,早就已经连笑该如何笑都已经忘记了。
“你还年轻,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去追寻真正的真相。你父亲,你母亲还有奶奶,都会保佑心想事成,平安顺遂。”老夫人艰难的站起身来,俯下身拍了拍他的脑袋,“仇恨好好地放在心中,安安稳稳的,耐心等待。没有什么事情是岁月不能探查的,有些事情,即便岁月掩埋,也一样能查出最后的真相。你是你父亲的孩子,是我们陈家唯一的男人,你要好好地顶天立地的站起来。”
奶奶的眼睛里存着安定的坚毅,那样清冷的坚若磐石的坚守,丝线一般的缠在他的身上,既是沉重的责任,也是温热的守护。
“我明白了,此生不追寻到真相,誓不回转。”
月光清凉如弊病浅浮的水,慢慢的流淌在安静的假山花石上,星夜之中,茂密的树枝之间有几盏灯笼挂着,浅薄的为弯弯绕绕的小路上铺上一层朦胧得光影。
陈陵失魂落魄的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一直朝前走,眼前看不见任何东西,也察觉不到任何的波光阴影。只是雾茫茫的一片,在眼前倏忽来去。
他不知道他是怎么一步一步的走出小院的,门口站着的老人目光微微湿润的看着他,脚下站着一直摇着尾巴的大黄狗。孤零零的一盏灯笼照亮了老人沧桑的脸颊。那双睿智的饱含风霜的眼睛里有疲倦的苍白,还有已经力不从心的如释重负。
他不敢想象,奶奶是怎么忍着眼面前的仇人一天天的顶着自己儿子的皮囊,在眼前晃来晃去,还要默默地忍耐着避居不出的安稳的保住剩下的几个孩子。那么多年日日夜夜的缄口不言,还有忍辱偷生,想必一定不会很很轻松吧。
那些隔着春日的明媚的黑暗泥沼,他以为他已经在慢慢的洗刷,只是没想到那重重的迷雾不过是冰山一角,他志得意满的一个人,只不过是那迷雾的一角罢了。
夜里的陈府格外的安静,没有白日里的喧嚣,所有的假象都在黑夜之中默默地蛰伏起来,等待着一个夜晚之后再次端着伪善的笑脸,编织一个又一个精心的谎话。
苍月山已经乱了起来,久久未曾见到陈陵回来,林思又没有鞥在身边,早早地就急了起来,点着灯笼四处查探,就连还在院子里等着人回来的元清章,也被林思请求着出来找人。只是到处都找了一圈,还是未曾见到主子的踪影,待到夜深,林思头上的冷汗刷的一下边便下来了。
公子从未有过深夜不归的情况,纵然是夜不归宿,也会提前着人回来说一声,何况这次林思也未曾跟在身边。
王琦一脸阴郁的站在最高的树枝上眺望,心里淤积的火气就算是泗水现在也不敢上前触霉头。陈慑早没了白日里装模作样的哭哭啼啼,一脸阴鸷的呼喝着身边的仆从再去找人。元清章眉头紧蹙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敏锐的察觉到似乎有轻巧凌乱的脚步声慢慢的逼了过来。
他的武功最好,王琦仗着站在最高处一眼就看见跌跌撞撞的陈陵,一下便身影如烟尘消散,眨眼之间的功夫便挪到陈陵身边站定。陈慑聪敏伶俐,自然知道他们连个鬼此番表现定然是已经找到人了,顾不得心中酸上两口,忙慌慌的也跑着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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