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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欢陪权贵瞎混,”圆头圆脑之人拈着念珠在我旁边语声温润的说道,“多数权奸往往鼠肚鸡肠。高居庙堂之上,心术不正,爱动歪脑筋。盘算个没完没了,一本帐还总是没算对。整天玩权谋却说要‘拼經濟’,然而經濟是能拼得出来的吗?哪儿的前景充满不确定,那里的生意就做不下。因为人们没信心,老百姓的一点钱财也快被糊弄没了。还怎么忽悠?谁敢往充满不确定的环境里乱投钱,权奸把世道搞乱,正经人怎敢跟他们做买卖?甚或一打起仗来,砸上家当还丢了命儿。然而小熊不一样,此前他把两广治理得很好,怎奈大环境还是充满了不确定。毕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篮子掉了,蛋总是要破……”
恒兴在树影掩遮的间隙恼觑道:“他挡住我视野了。话还这么多,真是闲得蛋疼……”我放下裙裾,蹙眉转问:“昨天我们是怎么过来这里的呀?我只记得好像摔到海滨有很多大船的地方,转眼似又被人追着跑,当时我累坏了,就像一下子扛过好多袋大米,身子骨快要压垮掉……”小珠子在耳后嘀咕:“你突然弄出那个球状屏障,及时罩住大伙儿,自己可能因而难免玩脱了,全身虚乏无力。”
有乐伸扇往旁一拍,说道:“当时我只顾拉着你跑避秦兵追逐,连想也没想就跟着蚊样家伙撞过来了,突然两眼一抹黑,不知撞到了哪里的雨夜庭园,摸黑觅不着出处,好在此间主人还算热情好客,爽快地留咱们睡下歇脚……”蚊样家伙瑟缩道:“我也莫明所以,不过天然和尚说他认识跟咱们一起的姑娘,而且他那位睡不着就提灯守夜的驼背老师伯声称年轻时见过宗麟公。”
“我那位龙山师伯早年去过丰州,”圆头圆脑之人攥捏念珠说道,“其称曾是道雪公的座上宾。至于此位小姑娘,后来我随师叔伯到‘涤足园’接小熊离开,那时我们见过面。不知她为何忘记?”
有乐摇了摇扇,朝我这边挤挤眼睛,说道:“谁晓得其中有何瓜葛,或许撞到脑子犯迷糊也说不定,是以一时没想起来。前次我跟她阔别重逢的时候,她也是一脸懵圈……”宗麟捧着碗吃鱼,在旁说道:“她看到我也是这样。其实不足为奇,很多女人都没脑子。甚至没心没肺,她还算好了,就是易犯迷糊……”
我转面惑问:“这样是哪样?”宗麟拈鱼就口,含糊道:“其实你以前见过我啊,记不记得曾经跟你爸爸到我家里去做客?你这只小蝴蝶一扇翅膀,结果引起我后来一连串家庭风暴,甚至发生领地战争,以及九州各种意想不到的动亂。祸起于你来我家之时,我老婆阿多这个坏蛋一眼看到就喜欢,缠着我说要把你这小姑娘留下,有意许给大儿子作为侧室。但我自从结交了沙勿略他们这班番教士之后,受其信仰影响,早就坚决反对‘一夫多妻’这种陋习。因而我不赞成儿子纳妾,自亦不想要多个老婆,因为一个就够烦了,想离婚还很难……”
“反对归反对,可他儿子后来似仍偷偷纳过侧室。”有乐在旁摇扇说道,“宗滴家里也有女子当过别人的侧室。先前他吹嘘说一条房冬是亲戚,其实一条房冬跟著父亲一条房家一步步升上高位之后,迎娶伏见宫玉姬为正室,岳丈邦高亲王表他为权中纳言,并迎大内义兴之女为侧室。有迹象表明这个期间一条氏和大内氏一起对明朝开展贸易,宗滴这厮也借着攀亲插入一腿,硬来分一杯羹,却自己霸着朝鲜贸易和西番关系不肯分享。我哥说他从来自私,果然如此。”
宗麟拈着小鱼,伸蘸信包旁边那碗白切鸡料,来回调拭,啧然道:“你哥就会乱说,不是我不肯分享世界贸易。一条房冬后来死掉了,谁叫他死得太快,没来得及享受我取得的世贸成果,又能怪谁?其在当上家督两年後去世,死后由儿子一条房基继位。房基之子一条兼定被我看上,因为他是公家出身,生母是我亲姊妹,并乃天主信徒。所以我让他离婚,一条兼定舍弃原配丰纲之女而迎娶了我的次女,导致他与伊予诸侯的关系恶化,军队数次惨败,终因枉杀忠臣而被家臣追杀,跟老婆跑来躲在我家,我让其改名宗惟。然后硬按他受洗,教名保禄。有人说他早就接受耶稣教洗礼而取名Paulo,并不准确,因为他未失败时还在犹豫不决,信念不坚定,自称‘一条大神文武双全’。战阵中即使一条兼定连斩数十人,可是好铁能捻几根钉,没有阿土伯之后,一条家败亡之势已成。他对不起家族先辈,只爱日夜酒宴游兴耽于酒色,不论男女皆要。其祖父一条房冬善守的本领丝毫没学会,房冬在父亲和异母弟房通上洛时,曾留守看家两年之久,这个期间发生了惠良沼之战,房冬应对出色,谁料孙儿辈却看不住家业……”
长利从屋里揉眼走出,憨问:“你在吃什么呀?”宗麟让他张口,拈起小鱼放入,问道:“有料的生鱼,好不好味?”长利皱起脸咽下,说道:“辣!”
“真是辣眼,”几个儒者从假山石后探眼而觑,纷纷皱眉不已,摇头叹气的说道,“这帮男女一来,就把此间搞得乌烟瘴气。天然和尚干嘛收留他们,却要置咱们这样作派正经、肃穆庄严的缙绅儒士于何地?难道今后我们要学着跟那些红男绿女相处言欢了吗?这班小男小女,简直莫名其妙之至。尤其是那个妞儿,自恃长得帅,竟然素足不着袜,光脚穿屐,在走廊里浑不为意地晃悠,毫无讲究妇道礼教操守,你看她竟然不缠足,白花花之腿脚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太碍眼了。我一瞅便心跳加快,想想就吃不消。总理大人怎么受得了这种……”
“听说那小妞儿一来就把总理迷得魂不守舍,”其中一个白发儒者挤到最前面唉声叹气地朝我裙脚下边投目遥瞅道,“熊大人整晚在屋外小凉亭里长吁短叹,似已神魂颠倒。天还没亮就急着叫人去买鸡……”
“胡说,”另一位文士拿出圆镜框儿搁眼睛上,隔着清莲碧池向我瞅来瞅去的说道,“总督大人从不杀生,怎么会舍得买鸡来杀?谁不知道他事佛多年,吃素已久,又不好酒色,索性常年住进各刹寺院里……”
“他真的买鸡了,”白发儒者爬在高处朝我投觑,随手指着廊外绿荫里说道,“不信你问郑一官的弟弟石井五郎……”
“我不喜欢郑家兄弟,”眼嵌圆镜框儿的文士攀上假山眺望道,“郑一官改名叫郑芝龙,领着他兄弟郑鸿逵等诸人受熊大人招抚,投归麾下为游击将军,并被熊大人保举,官至总兵。熊大人仍让他率领原部三万余人,船千余艘,为明廷守备沿海以防海盗倭寇和荷兰人进攻。但他其实是耶稣信徒,早在十七岁时,便赴澳门依附舅父黄程,到过马尼拉,并学会了卢西塔语和葡萄牙文,在与葡萄牙人打交道中,受其影响,接受耶稣教洗礼,取教名贾斯帕(Gaspard),另有洗礼名尼古拉,番邦人称他为尼古拉·一官(NicholasIquan)。郑芝龙精通很多语言,不仅是闽南语甚至连域外的东瀛语、荷兰语、西班牙语都颇为谙通,这和他长期跟海上国家打交道分不开,其舅黄程营商置舶,兴贩东洋,见外甥郑一官能干,便遣其跟随东瀛平户豪商李旦这伙泉州人远赴扶桑侨居。郑一官成为巨富,常往来于中原、扶桑、越南等地做生意。他还热心学习剑术,与宗严之子柳生宗矩及宗矩之子柳生三严常有交流切磋,得而晋谒已退隐的大将军德川秀忠于骏府,奉献药品。秀忠命宗矩招待于长崎宾馆,赐赉优渥。郑一官受幕府召见,当地人视为光荣显赫人物,地方豪贵从此常随交游,尊称为‘老一官’。荣获初召之后,他屡访藩士家,受到当地诸侯优遇,赐宅地建新居,并介绍平户藩家臣田川昱皇之女田川松缔婚。他娶妻子田川氏,年方十七,性端淑,生长子郑森,幼名福松,自小出众。郑芝龙视此为最大的成功,甚至比他为李旦取得荷兰通航许可,一跃成为‘七海龙王’,得以纵横七海四洋的成就更喜形于色。李旦死后没有留下妻室子女,他的巨大资产和事业都赠给了郑芝龙。此后由于郑氏故乡闽南发生严重旱灾,赤地千里,许多村落连草根树皮都被吃尽。郑芝龙招抚了泉州饥民数万人赴台岛拓垦,郑家至此年已有船七百艘,由于明朝实行海禁,视其不法,心胸狭窄之辈更诬蔑其为海盗。海商对手许心素建议荷兰东印度公司联手明廷打击郑芝龙,但东印度公司未允。大明水师出战告负,郑芝龙打败副总兵俞咨皋,杀死许心素,取得海上霸权。郑芝龙对百姓很仁慈,不但不杀人,还救济贫苦,威望比官家还高。荷兰人不能统治这一带海域,其原因是此时的东方海洋上并不是权力的空白。虽然明朝官方从海洋退缩,但民间海上力量的日益扩张强盛,荷兰船一在海上露面,就被郑芝龙截获,天启七年还发生一场驻台荷军与郑军的战争,结果荷兰军败北。时称‘世界史上的第一船王’郑芝龙在熊文灿大人支持下,官至都督同知。从此两人交往密切,以‘剪除夷寇、剿平诸盗’为己任,坐镇闽台,拱卫海防。但我还是不喜欢他,因为郑芝龙的次子田川七左卫门,我去教儒学时,这个顽皮小孩屙东西在我脚上,其本名‘郑宗明’,小名二官,郑芝龙将他过继给妻子娘家……”
“我买的是现成整只已宰的生鸡,”绿荫丛里有个坐席品茗之人取勺自拭,脸没转的说道,“总理大人说他当年曾跟相遇的姑娘大谈白斩鸡之好,如今似是故人来,天还没亮总理就急着要我去找最好的三黄鸡回来做给她吃。其实不只广府菜中存在这道做鸡款式,我们福建也有热食型白切鸡,即鸡身擦盐入味隔水蒸,自然凉透后斩盘再热一热,配上与众不同的金不换佐料。根据《郑氏族谱》明确记载,郑家祖辈于五胡之乱后的东晋永嘉年间,避中原战乱到闽,后代客居南安,从来会做魏晋的清流鸡,这就是白斩鸡的源头……”
“擦盐入味再蒸就不是白斩鸡了,”眼嵌圆镜框儿的文士爬山登高俯视道,“你懂个劳什子的白切鸡。我们家乡也有绍兴白斩鸡,做法还是不一样,但也不至于随便拿盐水煮它。别小看我们绍兴,常出师爷。我看过你们《石井本宗族谱》之类,多少年代以前你们家族就跟扶桑人贸易,跑去东瀛厮混太久不会做家乡鸡了是吧?”
“这里究竟是什么时候啊?”我听得如坠云雾里,不禁转面惑问,一个腰背佝偻的老僧提着桶颤巍巍地路过廊下,喃喃说道,“拿了东西就赶紧走罢,了结生前事即可,身后的事情不要问太多。我不想说出来吓到你,也不希望你们吓到别人。你们不该在这里,走了就不要回头。”
“尘归尘,土归土。”我闻言更增纳闷之际,忽见院门那边冒出几个道士模样的鬼鬼祟祟家伙,抛撒纸符,在园里煞有介事地做法,口中念叨。“一路走好,何必回来……”
有乐凑过来瞅着踩蚁之人转到月门后不安窥望的身影,摇扇惑觑道:“说话间怎又画风忽似有变?”
“别理他们,”有个躬背老僧捧着碗清粥在旁啜饮道,“一般人毫无见识,只会大惊小怪。我师叔早就说过,你们还要回来拿那个东西。昨晚我一看到就明白了……”
“这面镜子吗?”我掏出古镜来瞅,回想着说道,“或因昨晚太困倦,不知谁提灯领着我,迷迷糊糊一进屋就躺下睡着了。醒转之后,便闹不明白这一切……”
“将来你就明白了,”躬背老僧捧粥唏嘘道,“人活一生,浑浑噩噩。有粥喝粥,得过且过。然而真正梦醒之时,难免心痛不已,甚或更已破碎。后来我看开了,如入睡梦中,所历种种事,虽然亿万岁,一夜终未尽。”
我琢磨不透其语何意,凝眸怔思片刻,移目从镜边一瞧,其已不在,面前搁有空碗。
“禅,”宗麟仰观前边墙上大字,抚须自叹。“禅中玄机无限,或许穷尽生生世世也难以明白,谁又能从中一眼洞悉天机?”
信孝拿着葱饼啃食而返,看到空碗,纳闷道:“鱼呢?”包括长利在内,众人抬手指了指宗麟悄立壁下的背影。我转头觅觑道:“驼背的老和尚转眼走去哪里了?”
有乐忽有所见,拉我忙溜,颤拿扇指着说道:“想起来了,我认得亭子里洗盅坐望的家伙,似在加拉塔废园那边出现过,就是撞到‘凶神恶煞’并且‘一看就死’的时候。其又如何竟在这里露面?搞不好是冲着咱们来的,闪族那边没一股势力咱能招惹得起,快闪为妙……”
蚊样家伙也惴奔过来,后边赫然有个披罩床单之影在追他。没等我瞅清楚,便被拽去墙下,有乐把我往前一推,顿时眼冒金星,叫了声苦,懵然撞翻倒地,栽在泥里。
长利爬起身,在旁甩着淤沾粘土之手,憨问:“这是哪里的田呀?”有乐不顾手脏,忙掩他嘴巴。我随其目光所示,瞧见一个乱髻大汉醉醺醺持剑走来,在雨泥中摇晃欲倒,却又没倒,踉跄而近,不待信孝张口提醒,其先提指贴唇,嘘了一下,悄言道:“你们这些过路之人先别往前,没看见那边有一条可怕的大蛇?”
信澄着地一滚,泥水淋漓地惊缩到我后边,悚问:“在哪?”
我也害怕,就跟有乐避到乱髻大汉宽厚的背后。长利亦随信孝躲过来,大家一齐伸头张望,如花盛开。
乱髻大汉举瓮仰脖自饮,醉眼迷离的转觑道:“见龙在田,似是好兆?”有乐颤摇扇子说道:“可是田里有条蛇挡路,看上去真的很大。不如绕道而行,我喊一二三,咱们一起跑避为妙……”
“没路可走了,”乱髻大汉点头称然,随即又摇头说道,“后面好多人在瞅着我,就连家里也抱怨不休,说我活了几十岁还没出息,年过四旬有余。看来不拼一下不行,让我借着醉意勇敢地去斩那条挡路的大蛇,以示决心,毅然率领乡亲们冲出去打天下,创立一番伟业……”
有乐转头使眼色道:“一……二……闪!”乱髻大汉跟我们争先恐后,撒开脚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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