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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骑登高而望,从山坡上并驾停辔,远眺前方。
“先前在这个方位,卡西乌斯仰天憬然。”一个苍头老兵从石丛间颤巍巍立起,裹着麻布佝偻而行,斜伸拄杖指点道,“随即带人离去,急匆匆地走远了。不知是要回叙利亚重整旗鼓,或者仍想在罗马等你前来,再较量一番……”
“我看没什么可以较量了,”白马上有个斯文人稳缰笑谓,“富尔维亚和路西斯已经动员起六至八个军团,在另外的方向有普隆卡的重步兵集群正在拔营欲临,巴苏斯率领的骑兵集团亦随时准备过界,而在西班牙方向,雷必达的部属也蠢蠢欲动。非洲沿岸,他那些阿非利加兵有备船渡海的大动作。罗马随时陷落,卡西乌斯没有丝毫赢面。元老院明白这一点,眼下他们只想谈和。”
“王允撺唆吕布弑杀董卓,也是这样的结果。”蚊样家伙在我后边叹道,“他想救汉,不惜采用激烈手段,事态的发展却适得其反。卡西乌斯和布鲁图欲挽共和危局于既倒,事情走到这一步,恺撒身亡,部众要为他报仇,纷然兵临城下,风雨更加飘摇。”
我忍不住小声问道:“什么是‘共和’呀?”
“元老院和罗马人民,”赤膊壮汉难掩郁闷道,“他们把这玩意叫做‘共和国’,还弄在旗帜上。这帮家伙一直跟我过不去,整天吵吵闹闹。而我只想天下安静一些,没那么吵闹才好。每次被叫去元老院开会,吵到我头都大了。开完会回来,头疼好多天……”
“找个契机让元老院关门,”斯文人探身趋近,从旁低声提议,“就不用开那么多会了。”
“这样明目张胆关他们的门也不好吧?”赤膊壮汉嗤笑道,“他们会骂我更起劲。文人就是坏,你还如此年轻便这样。跟屋大维很谈得来是吗?什么也别说了,你跟卢修斯去希腊,提防卡西乌斯一伙往那边拉拢人马搞事。”
斯文人随一个微须白脸男子奉令而去,目送数骑下坡,率队分离,赤膊壮汉背后一个披罩麻布的灰须黑脸汉子不无忧虑地说道:“要当心屋大维抢先在意大利招募恺撒旧部。比起眼下仍然控制首都一带地区的共和派势力,屋大维暗中笼络罗马本土那些最忠心恺撒一家的军团,这个动向也值得警惕。”
“加卢斯,”赤膊壮汉微一摇首,眼望前方,抬手说道,“你始终太多虑了。我们都是恺撒旧部,共和派眼里一样属于难以容忍的敌人,我和屋大维皆乃他们的心腹之患。权柄还在别人手里握着,先不须担心屋大维这个文弱小儿从我这里弄权。当务之急,我要先进罗马,且看首都掌握在谁之手?”
“把手拿开,”有乐在车厢里啧然道,“别以为树荫里幽暗,我没看见你那只手擤过涕乱擦过来。你一直在我衣衫上擦涕是不是?”
我转望树丛间,只见信孝闻着茄子在车窗外探觑道:“这辆车里面为什么一直吵吵闹闹啊?”
有乐懊恼道:“因为车上有一只不安份的脚在骚扰。真受不了,我要换车。”
“根据这个数学公式,”慈祥老头歪戴假发,擤过涕擦手,随即拿着一块涂涂写写的板子说道,“演化成我建立的推理模型,科学地证明不是我伸脚去逗你。毕竟我很深邃,而数学才是宇宙中至为靠谱的探究真理手段,你看这段欧几里德演算毕达哥拉斯学派以演绎法论证的勾股……”
有乐挣身往外,烦恼道:“你不要乘机又在我后股上擦涕。从这段行程起始,我宁可走路,不想再跟你坐一车了。”
我返回车旁投询:“那只脚还在逗吗?”
“奇怪的是,”有乐从里面挤出来说道,“自从你跟安东尼下车以后,那只可疑的脚仿佛神秘消失,有好一阵子没逗过了。”
赤膊壮汉下马走来笑觑道:“想是因为这里光线渐亮了些,西塞罗不方便搞小动作,毕竟他曾有排斥外人的劣迹,还被控告过其有‘排犹’的嫌疑。你看先前便连布鲁图对他亦有疑心……”
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郁闷道:“我就不明白,他明明已经退休了,为什么不肯回家安度晚年,从此潜心搞些学问多好,偏又跑出来乱蹚浑水,跟这帮‘军头’搅和一起,能有什么好结果?”
“结果当然不好,”信孝闻茄说道,“你还真有眼光,其实我们家也是‘军头’之类。我在神户那边亦有几千兵马,虽然不比信雄的手下多,但也未必少于恒兴的部众……对了,这趟要去罗马玩,身上只怕临时带来的盘缠不够,你先前说过可以借钱是吗?”
有乐抬扇一指,问道:“敢借钱给游客,你不怕他跑掉,不还钱上哪儿讨债去?”
“借是可以借些,”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说道,“不过须要有罗马本地人肯做担保。先有保人,我才放贷。尽管放心,利息很低……”
有乐伸扇遮住赤膊壮汉腹下,转询:“让他做担保人可不可以?”
“不行,”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摇头不迭地说道,“别挑那些爱耍赖还玩狠的。另找一个更靠谱的保人罢,比如西塞罗?”
恒兴在树下皱眉转望道:“别在外面乱借高利贷,当心你爸爸抽你!”有乐低笑道:“我看他无非想借了钱就跑……”蚊样家伙蹲在旁边摇头说道:“然而这是休想。利息虽然低,当心利滚利,滚过上千年。他们家族是有债必追的,连恺撒借了钱都头疼不已。将来布鲁图的后人找你还钱,看你还不还得起?”
“不够钱就跟我姐夫拿,”车里的小姑娘伸头说道,“只要你们能帮他找回那枚黑石。”
信孝闻茄转面惑问:“什么样的黑石呀?”
“上边隐然有星光流漾微莹的椭圆体,”车里的小姑娘煞有介事的描述道,“对着它多瞪片刻会使人迷懞恍惚。我姐姐早想扔掉它了,说它让姐夫沉迷不已……”
“那既然这样,我们应该找你老姐拿钱。”有乐摇扇说道,“因为我家信雄已经使你姐夫摆脱了沉迷……”
“他更加沉迷了,”车里的小姑娘啧然道,“因为他急觅不见那个小石头,已经变成了白痴。我姐说除非把那枚黑石又找回来,否则姐夫就跟丢了魂儿一样。我也觉得那个东西好像能勾人魂的……”
“世上无神,”赤膊壮汉嗤笑道,“哪里有魂?你们不是时兴热捧希腊无神论吗?有伊壁鸠鲁主义就行了,还在乎什么灵魂的有无?”
长利憨问:“什么是‘主义’呀?”
“主义,”蚊样家伙摆弄袖弩机括,在树下说道,“本意是指,对事情的主张。《史记·太史公自序》:‘敢犯颜色,以达主义,不顾其身。’亦指谨守仁义。《逸周书·谥法解》:‘主义行德曰元。’孔晁注:‘以义为主,行德政也。’此后引申为某个学派主张的学说,及其践行的理念信仰。这类理念或有完整体系的思想和信念,不是宗教的非正统。在西方历史上,作为与宗教相对的派生词,举凡不是宗教的非正统,皆称之为主义。此时大概耶稣还未出生,多神论与无神论在当下争论不休的状态是主流。”
“罗马将军卡西乌斯经过卡莱战役的洗礼,”慈祥老头歪戴假发叹道,“曾于叙利亚战乱中目睹了人性种种,不免在苦难里质疑神的存在。甚至他比希腊无神论哲学家伊壁鸠鲁走得更远,非但认为无神,更坚信英雄推动历史,是改变一切苦难与不幸的主要力量。与信奉斯多葛学派的小布鲁图斯不同,卡西乌斯并非他那样天真的柏拉图主义者。若把卡西乌斯这位新晋伊壁鸠鲁主义者跟后者想要在凯撒与庞培内战之后寻找内心的平和联系起来,卡西乌斯思想的转变是因为共和制度与伊壁鸠鲁主义有着更多共同点。卡西乌斯明确否定了‘道德是一种人想要的善意’这种说法。在他看来道德,意味着得到快乐与平和,其本身并不优于消除对于时势的焦虑。传统的伊壁鸠鲁主义和主动趋向最终超脱这两者的不一致性是不可调和的,反对派倾向于斯多葛学派,人们觉得卡西乌斯比小布鲁图斯更让人费解,也不像后者那样令人钦佩。有人说恺撒不信任卡西乌斯,传有评价称:‘他长着一张消瘦憔悴的脸,心思太多,这样的人很危险。’”
“其实在军事方面,卡西乌斯颇有才华,前三头同盟对此都十分认可,甚至是与之为敌的恺撒在降服他以后都不计前嫌地招揽他。”蚊样家伙蹲在树下说道,“无神论者总想改变世界,而不是顺天应命。后世有史家评价,若在一群想要改变世界的哲学家里面选择的话,很难找到比卡西乌斯和小布鲁图斯这两位形象更高大的了,他们俩是姻亲、是弑君者、更是不少剧作家笔下的英雄。只是他们两个的哲学家身份并不为大多数人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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