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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转折这个东西很有意思,”楼下有个披氅乌黑油亮的束髻男子据桌而坐,搁下硬弩,取碗自斟自饮,在厮杀混乱之间旁若无人的说道,“遇到司马懿,可以说是邓艾一生的重大转折。此前讲出身,他谈不上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出身。论门阀,他没门阀,要人脉没人脉,连话都说不清楚。凭什么跟钟会比?钟会从小就才华出众,年少之时已拔萃于太学,自幼跟着司马师两兄弟厮混,钟家与司马氏门当户对,要什么有什么。邓艾却同钟会互相看不上眼,一见面就彼此纳闷。然而我更纳闷的是,两人为何都栽在这里?”
长利爬在陋梯上憨问:“你是谁呀?”有乐忙拉他上来,不安道:“想是田章。跟随镇西将军钟会伐蜀,钟会派田章等部将从剑阁西南方向直取江油,行军不到百里,田章先攻破了蜀汉伏兵三个营垒,此后钟会让田章随征西将军邓艾袭渡阴平,江油守将马邈率兵伏击田章,却被田章击败,并攻占江油。他很能打,你别招惹为好……”
我见那些破衣烂衫家伙瞬即淹没在潮水般涌至的乌笠之人围戮骤密的身影当中,有个小矮子背上插矛,边爬边惨叫。未及多瞧,一张麻布飘覆在我头上,登时眼前昏暗。
“什么东西?”我慌忙抬手欲揭罩头之布,下边有根钩矛伸来,勾住我腰间所缠的藤条,要拽我坠落。有乐攀上楼栏,拉住我不放,拽扯之间,我腰间一松,先前缠束裤头的藤条断掉。我拉住将褪之裤,懊恼道。“裤子又要掉了……”
长利扑腾过来,避开追在后边挥刀乱砍的乌笠家伙,抱柱憨望道:“你里面还有一条大短裤呢,怕什么啊?”有乐掀开袍裾瞅了瞅,随即摇扇说道:“粗略一看,似是‘竹林七贤’之一的阮咸在自家院子里晒出来过的同款式样,然而钟会给你的这条属于精心缝制的丝绸袴,并非道南阮家那种不好意思挂出来晾的粗布短裤。钟会对我们太好了,这条裤子具有历史意义,以及纪念价值。你回去须交给我收藏,我要拿到我妈妈她们那边岩屋村供奉衣带冢的潮州祖祠挂起来祭祀,因为它随时提醒我们,友谊地久天长……”
乌笠家伙追砍过来,跳撞柱子上,一头磕个结实,懵坠而落。有乐转面寻觑道:“什么声音‘笃’的一响?”长利跳攀高处,俯身抄接飞过来的瘪笠,拿起来瞧,憨笑道:“斗笠撞瘪了。”有乐瞅着撞柱家伙摔落,摇扇说道:“好斗有什么好?你看你的斗笠扁成这样了,有多难看……”我正要攀过楼栏,陡感身子一沉,撞柱家伙伸手拉住我的裤子,急要攀援而上。
我忙提住褪落的裤头,有乐也来帮忙,拽臂不放,伸头瞅见撞柱家伙扯着裤腿往上爬,有乐啧一声,忙教育道:“你不要这样,自己失足还要拉人一起堕落。阿鼻狱里罪加一等,处境这么悬你还执迷不悟是不是?做人要脚踏实地,君子不立于危垣之下,何况女人随便套着的一条松松垮垮的裤子?狗急跳墙,真能蹦跳多高?一床被子睡不出两个人。那是因为里面先有两个人,而你属于多余,还要硬挤过来……”撞柱家伙扯着裤子悬空叫苦道:“闭嘴,我不想摔死!”长利憨望道:“下面没有多高。”说着投出瘪笠,撞柱家伙猝挨掷打,捂眼痛呼,另一只手仍不放开,被我连踹几脚,亦没法踢他松手。
我正感窘迫难当,从罩布下边瞥见那个小矮子爬到墙角,反手拔出扎在腰背的矛,痛呼投出,飕的戳在撞柱家伙腰下。撞柱家伙吃痛仍不松手,小矮子拾弩搭矢,颤抬而射。撞柱家伙腹下嵌箭惨叫,手拽裤子不放。小矮子靠壁找箭无获,在血泊中无奈坐望道:“这样还不放手,真就没辙儿。”
有个螳螂跳过来,猛戳撞柱家伙拽扯裤子之手。撞柱家伙猝痛脱握,摔坠楼下。着火的棚壁倒塌,覆没其影。有乐忙拉我上来,拽着便跑避烟焰溅撒之处。我懊恼道:“那条裤子也跟着掉下去了。”有乐捋起我身上穿着的长衫一瞧,安慰道:“我看没事,你里面还有一条跟长裤差不多的大短裤,仔细一瞧,其式样又有几分类似‘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在他家门口打铁之时所穿的那条。根据史籍记载,当时钟会拜访,嵇康故意不理睬。然而他毕竟是偶像,估计钟会碰了一鼻子灰以后,回去也仿照这种式样做了一条与嵇康同款的大短裤,以表明自己亦跟嵇康一样高雅。《诗经·秦风·无衣》曾谓‘与子同泽’,泽为襗字。亦属于裤类,意思概指‘想跟你同穿一条裤子’。这种先秦时代高雅的风气不只使钟会深受熏陶,更影响到我们那个时候的秀吉,使他在一两千年后仍然热衷于赠送裤子给人穿……至于你这个小妞儿,穿着一条大短裤跑在三国时代,此趟经历也算神奇了是不是呀?”
我听到这里,苦恼之情稍减,忍不住说道:“经你这样一说,我想起来了。你觉不觉得秀吉有几分貌似没长黑眼圈儿的钟会?”长利跑在后边,憨问:“哪里像?”我约略描述道:“脸庞很像,就是尖了点;眼睛很像,就是小了点;胡须很像,就是多了点;身材很像,就是矮了点;声音也很像,就是粗了点。”长利憨笑道:“然而我觉得钟会像小猫熊,秀吉像猴子跟老鼠结婚后生出来的小孩儿。”
有乐拉我避过一根燃烧坠落的梁木,说道:“先且不要再提这些,免得我又伤心。赶快离开这里,跑回那片雾林,然后咱们尝试穿越到更早些时候,看能不能让钟会别死……”
<divclass='gad2'> “你们都要死,”一人沉哼道,“谁也并非无辜,全皆死有余辜。刚才听闻提及嵇康,他就死得冤枉吗?嵇康写《释私论》,说君子应该显情坦荡,若隐匿则有私,虽貌似善而亦非;不隐匿则为公,虽貌似非而可无大非。一个正直的人,应该敢于公开自己的经历与观点,若为伤害自己的恶人隐匿其罪行而不追究揭露,看上去宽宏大量,实则是纵容恶行,让恶人逃脱其应得的惩罚。文章写得那样亮堂,可他真的做到了吗?嵇康的好友吕巽看上弟媳美色,灌醉弟媳徐氏,乘机染指得逞。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吕安得知后遣走妻子徐氏,并将丑事告到官衙,徐氏羞愧难当,自缢而亡。随后吕安与兄长母子为此发生争吵,并把这事告诉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嵇康。吕巽任职司马昭的长史,属于司马家族府内幕僚。出于种种顾虑,嵇康安抚吕安,为他家的名誉着想,觉得家丑最好不要外扬。由于嵇康的出面,吕安终于撤诉。谁知吕巽忧心把柄操于人手,遂反诬吕安‘挝母’不孝。司马昭于是将吕安下狱。嵇康与吕巽绝交,写《与吕长悌绝交书》。世人以为钟会因与嵇康有隙,利用这机会中伤,于是司马昭斩首嵇康、吕安二人。其实正逢司马昭提倡尊儒,厉行‘以孝治世’,要抓典型违悖孝道之人,杀一儆百。因而向来贬低儒家礼教而热衷谈玄修道的嵇康也跟你们一样撞到刀口上了,会写东西有什么用?掌权之人有无数个借口收拾你。没有谁笔下不犯点儿疏漏,一万个字里挑出一两个错误,就让你写的东西没戏。运气好的人撞上了风口,连猪也有机会飞上天转一转。运气差就只能撞到刀口,再会飞的神仙也要掉下地。”
我伸头一瞧,看到那个披氅乌黑油亮的束髻男子据桌而坐,在火光烟焰弥漫之间仰面冷觑。小矮子拾刀悄欲爬近偷袭,束髻男子面未稍转,一只手端碗饮酒,却用另一只手抬起桌上搁的硬弩,飕发一矢,将小矮子射翻于墙边。
有乐见束髻男子抬弩朝楼上指来,忙拉我退避。束髻男子突然闷哼一声,踢桌掀飞。桌底飞快地爬开一个侏儒儿,接连避过弩射,往暗处钻窜没影。束髻男子急要起身追击,却又跌坐而回,咬牙搐颊,从腹下抽出短刀,投去戳墙边悄爬欲溜的小矮子,插在腰后,小矮子叫了声苦,更爬飞快。旁边几个乌笠之人持矛追搠,纷往墙影里乱戳,不知有没扎着。未容我多瞧,数名乌笠汉子攀登陋梯,衔刀往楼上急爬。长利连踢几下,没蹬开他先前搬来的陋梯,反有更多人咬着刀子攀上楼。
“上来了。”有乐掏出黑骨扇,摇了一摇,转面问道,“咱们三个打他们十来人,应该不是完全没有胜算对吧?”
我捏拳一挥,见无反应,摇头说道:“就看你们了。”长利倒退几步,发足蹬向棚壁。有乐摇扇惑问:“你要干什么?”长利踹棚说道:“把墙壁踢开,然后咱们跳出去。”有乐见他踢得剧烈,便伸扇一指,告知:“然而你后边就有一面打开的窗子,先前有些人从这里跳走……”长利噢了一声,转身到窗口张望,咋舌儿道:“好像很高的样子。”随即大叫,其声虽然也很嫩,却把我吓一跳,愕觑道:“嚷什么?”
长利伸剑朝外一指,我眺往窗下,只见信澄以巾掩面,着地翻滚,从树丛里穿梭而出,拣了根长篙子,搬到楼下撑住,斜擎篙子,将末梢推近窗边,招呼道:“赶快滑下来!”我见竹篙摇晃欲倒,伸手一碰,便歪向旁边,难免不安道:“这样子行不行呀?”
眼见乌笠家伙纷攀上楼,有乐忙推长利,催促道:“你先跳!”长利蹦出窗外,抱住竹篙滑落,一下跌坐在地,咧嘴而起,拍股走开,仰头说道:“还行,但是不要滑太快……”有乐没等听清就推我跳出窗外,我抱着竹篙之梢,一溜而下,滑得飞快。长利在下面捂眼说道:“这下会很痛!”
我正感不妙,只见信孝急跑过来,从股后拽出一把椅子,推到我臀下。长利移开捂眼之手,忙去信孝后边侧着脑袋惑觑道:“如何竟能从后面拉出一张椅子?”信孝反手从腰后拿出一块软垫儿,用嘴吹涨,铺在椅子上,说道:“一张够不够用?我这儿还有垫子……”我急滑而下,落坐软垫椅上,顾不上喊疼,连忙走去侧觑信孝腰后。这时有乐也从窗口跳出,由于信澄亦随长利转去信孝后边歪着脑袋察看究竟,长篙没人撑着,有乐歪坠树丛里,发出懊恼的叫声,我们转头寻觑道:“他摔去哪儿了?”
有乐正要爬出树丛,瞅见乌笠家伙纷从窗口纵落,连忙又缩回脑袋,在里面叫唤:“追出来了,快往这边跑!”
长利惊啧道:“这么高也敢跳……”我望着乌笠家伙接二连三纵身而下,往地上摔了一堆,斗笠翻滚四处。我随手拾了一顶,跳下楼的家伙不顾摔得吐血,爬起来欲抢,长利拉我便跑。信孝拖着椅子跟随在后,一个乌笠家伙拉住椅子,爬起身要抽他,信澄着地一滚,抢到其畔,抬手晃出袖铳,牵扳掌腕机括,朝那家伙脑袋轰了一发,乌笠应声飞落。信孝拽椅急跑,有乐在树丛里叫唤:“这边这边……”
我们跑去相反的方向,后边一群乌笠之影滚涌而来。长利拉着我一时慌不择路,信孝拖椅子跑随在畔,抱着软垫儿,边奔边望,问道:“信澄他们呢?”我回头瞧见信澄往后边抛撒一把铁蒺藜,打得乌笠家伙纷避不迭,随即从肩后抽出一杆铁炮,快速摆弄几下,端起来轰放,猝如雷鸣,震聋发聩。有乐掩耳跑来,穿出硝烟弥漫之处,身后有个追砍之人震躯跳掼开去,霎随又一下砰击骤响,乌笠应声飞落。
有乐叫苦道:“没想到你还带了一根国友铁炮,这玩艺儿声音太大了!”信澄又拨弄几下,端铳轰击,我们纷纷捂耳,那些乌笠家伙惊哗而退,一时惮不敢近。信澄转身便跑,拿着铳说道:“这根是提教利帮忙弄短的新款炮铳,我本想背出来打鸟试试,不料威力有这么大。”
我见状心感不安:“你们家的火器这样厉害,还要去打我家,胜赖他们怎能抵挡得住?我须赶紧想个法子溜去告诉家乡那些人……”有乐在旁摇扇说道:“不要自卑,这东西除了声音吓人,打鸟都打不了几只,一进你们甲州大山里头,山雨一淋就连鸟都打不到了。不信你看这会儿飘起了濛濛雨,再找只鸟来打一发试试看还成不成?”
信孝抬茄一指,说道:“那边就有一只呆鸟。”信澄端铳欲瞄,定睛一瞅,又即放低铳口,纳闷道:“他怎么会在这里?”我投眸瞧见信雄在路边愣望,便抬拳轻捶信孝一下,奔去信雄跟前,他在树下呆若木鸡,瞅着木叶幽荫里一个如丧考妣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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