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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香主找的是现货,章老娘联络的是期货——有很多两三岁的女童,在家庭中的地位是很尴尬的,丰饶县这里,女儿和儿子是间隔着生的,被承认的第一胎一定是男婴,而这个男婴平安养到一岁以后,下一个孩子倘若是女孩,便会被留下来,这样在哥哥要说亲的时候,妹妹也可以往外说亲,实现聘礼和嫁妆的对冲,这些因此得活的女孩子,倘若她的兄长之后没有养住,而家庭的收入又在逐年的缩减,那么家里人便感到她们很鸡肋了。
养了两三年,多少有了些感情,也会说话了,要再下手杀了,也未免过于残忍,可要往外卖,这么小的孩子,哪来的销路呢?若是从前,这样的孩子或许会被送给别家做童养媳,这样家里的财政能多少缓口气,但今年章老娘提供了一种新的选择,那便是将孩子卖给买活军,只要再养两年,五岁之后,送到许县去,若是选了一笔卖断,价格要比卖给别家做童养媳要高了几倍,若是卖的活契,虽然当时得的少,但买活军每年都会给捎回工钱来,等到女孩子什么时候为自己赎身回来了,那么到时候还能为家里再赚一笔彩礼,这可又要比一笔卖断了的划算得多。
五十斤雪花盐,这便是六七两银,哪怕一时吃用不尽,卖一些给楚香主,手里眨眼也有了几两的活钱,还能给孩子找个活路,丰饶县积极响应的人家比楚香主预估得还多。陆大红当即便做主向楚香主保证,他一定能拿到很好的折扣,或者选现金奖励,也能按人头算钱,一切都听凭他自己选择。楚香主因此积极性便更高了,忙着安排手下到丰饶县辖下的各村去搜罗人口,他拍胸膛保证,乡里活不下去的人家一定比城里要更多。
由于这毕竟是妇人的生意,陆大红出面比别人都更合适得多——除了买现货之外,章老娘也给了陆大红一些潜在的期货经销商名录,这都是各村各乡她听说过的稳婆名字,这些三姑六婆虽然也习惯了和男人对接工作,但到底和女人更能说心底话。
陆大红也想一一甄别这些能拿到出厂价的经销商,顺便传授一些接生上的卫生小常识,再普及下产钳:很多稳婆的卫生习惯不好,经她们手接生的产妇死亡率要高得多,既然现在孩子成活率和她能拿到的抽成挂钩,那么大部分有正常智商的稳婆应该都会改变自己根深蒂固的老脑子,学习些买活军带来的新知识。哪怕只是在接生以前用热水好好地洗洗手,也会有很多产妇和孩子因此受益。
死硬派哪里都有,但正常人究竟还是较多,就好像这些私盐贩子,他们一开始对扫盲班都报以提防戒备的态度,但随着陆大红出了一趟公差之后,从上到下几乎所有人都意识到,识字真的很有用,如吴老八这样,认得拼音,学会了竖式运算的兄弟,便可自己计算出每次来了货该给付的钱数,自己的工钱,甚至帮着留在县里做文书工作的猴子登记册簿,试着做出一本账来。
陆大红在外头跑货源,留在城里的大家也没闲着,要给货物找仓房——现在这些女孩子们的确都住在库房改建的通铺里,平时吃得也算不上好,时常啼哭想家,甚至也已出现了拉帮结派,彼此争斗的现象,于是这些贩子们还要管吃管喝,管她们上学——猴子是最忙的,除了要承担一切文书工作,他还要每天给各种人上扫盲班:盐贩、家眷们、来看热闹的街坊邻里、女童,三姑六婆,甚至还有一些好奇的高门内宅妇人,不好意思来外面上课,都辗转托人来要教材,或是想请陆大红到她们宅子里去授课。
一天开四堂扫盲班的课,照管数百名学生,还要照料一百多女童的吃喝拉撒,再做各种账本,这工作量在盐贩子们来看,并不是一个人能承担的,尤其不该是猴子这样的壮汉能承担得了的,因为兵士在人们的心中虽然能打,但却也很愚笨。可猴子虽然忙得团团乱转,却丝毫不乱,他的能耐让很多人刮目相看——买活军里先出了个陆天女,又出了个候天将,真可谓是人才济济。
且不说长于统筹调配、心细如发的候天将,陆天女来了丰饶县之后,不到三天就搭起了如今的进货体系,这份才干在有心人眼里,要比候天将更为难得。因为候天将的仔细和灵巧是可以学的,但陆天女的眼界却学不来,她能想到产婆,能说服产婆,能让这么多产婆都听她使用,真心实意为买活军做事,甚至章老娘牵头,在丰饶县新开了个信奉【真空家乡无生老母降世慈悲菩萨】的女坛,专门供奉买活军军主谢六姐,暗地里不知多少女眷都入了会,私下传抄买活军的识字教材,这都是楚香主、刘老大这些自诩有见识、有手段的盐枭难以想象,甚至不知从何开始学习的能耐。
候天将这里,那又不同了,只要是有些脑子的盐贩,都能从他对事务的分派中学到了省力省事的窍门,候天将说这叫‘统筹管理’,是买活军中高级班的课程,只要上过了,都能做得和他一样好。——丰饶县的盐贩们便第一次意识到了学习的好来,读书写字,不单单是那些枯燥无味的百家姓、千字文,而是当真能够学到对他们的生活有直接帮助的知识。
越和买活军的人接触,就越是打从心底地想要和他们亲近,买活军的两个干员在丰饶县呆了一个多月,楚香主的态度也从恭顺变得越发亲热了,他不但发动全家人来上识字班,还打算把自己的两个孩子送到许县去上学——当然也就免不得要在许县买一个院子,而且更进一步,他打算亲自押船,周旋着一路上的风险。因为虽然丰饶县拿定了主意,对买活军的到来装聋作哑,但水路上船队要应付的却不止是丰饶县的力量。
不错,买活军在丰饶县内横行无忌,搜罗女童,还开坛作法(扫盲班),这样大的动静县里自然不可能一无所知,但不管怎么说,买活军是福建道的叛军,怎么也轮不到江西道来管,只要不阻碍催科,王县令对他们就没有特别的意见,他也不会往上急报叛军吞并许县的消息,只会在奏折中影影绰绰地描绘一笔,做个埋伏,这样出事了以后可以作为他已经尽责上报的证据。至于其余的东西,买活军的雪花盐和雪花糖他也是喜欢的,甚至还有几家一向奉承得好的商铺掌柜想要低价购买,运到别处去销售,手里拿了他的门贴来,王县令对这种玷污清誉的大胆举动,也保持了耐人寻味的沉默。
一县之长是如此,其余的县吏也差不多,买活军侵吞许县的消息已传到了丰饶县,有这样凶名赫赫的叛军做后盾,当地人并不敢欺负这些外来人口,过来敲诈勒索找事儿,除了两个忠厚的老吏关心了一下女童的去向之外,大多人对这件事漠不关心,只要是略微经过一些事情的老成人,结合如今的世道,便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些女童本来也会在将来的几年中,沉默地消逝在田间地头,化为骸骨,甚至骸骨无存,他们的消逝也全然不会影响到吏目们的生活,楚香主稍微奉上一些好处,他们便满心里只想着自己做的那些生意去了。
近两个月的经营后,陆大红留下了一个搭起班子的市场,带着上百女童,要去许县做生意的商贩、经船回许县去的盐贩们,还有愿意拖家带口去许县找工安家的本地人,登上十几艘乌篷船组成的船队,浩浩荡荡地驶离了码头,这一天整个丰饶县前所未有地热闹,满县的小贩都动了起来,去码头上卖人畜的口粮,卖干净的饮水,甚至还有卖本地熟土的——这可都是要离乡背井去讨生活的可怜人,带一包家乡土,到了许县若是水土不服,便把熟土冲水喝了,是有奇效的。
船到了水上,回程不会和像来路一样难走,但要担心的是新问题。船队规模庞大,还运载了货物,就怕惹来水匪的觊觎,而因为猴子和几名许县的盐贩被留在丰饶县维持联系的缘故,陆大红把短波对讲机留在了丰饶县,她手上除了买活军给所有情报员配发的一把鸟铳之外,便没有更多的‘仙器’了——她也很怀疑鸟铳在水战中能起什么作用。
好在有一点——这是白莲教的船行,旗帜上点了五个白点,这是白莲的隐晦标志,水匪中若有白莲教的弟兄,多少会留点情面——不是说不来抢了,而是大家能商量出个赎身的数额来,不至于被推入水中,做了‘黄鱼面’。而且船多人多,盐贩手里都有铁器,楚香主还特意备了一具□□,敢战的人多了,水匪们也会顾忌点子辣手,未必就敢当真来攻打。
当然了,江湖兄弟们打交道,总是先礼后兵,遇到岸边水草丰茂之地,若是见到芦苇拂动,楚香主便使人敲锣,这都是白莲教的暗号,意思是:船上都是人口,货物携带不多,请诸位放兄弟一马,行个方便。
如果水匪要打船队的主意,出现之前也是有许多征兆的,比如在岸边跟踪,以各种信号烟火通知老巢等等,陆大红在楚香主和刘老大的传授中尽力记录这些知识——不论如何,船总是走得很慢,他们不可能靠速度甩开匪徒,只能这样一路交际过去。
因为船队的缘故,岸边也是很热闹的,许多人家见到船影,便担了自家打的鱼、菱角和鲜藕来卖,他们依水而生,这些东西来得便宜,但却很缺盐米。内河航船便是如此,一路上都不无聊,到了傍晚,还有人家自己驾船到左近,夸口自家的好酒菜,招呼水手去和他家的表子吃酒。
从丰饶县去许县,并没有直接联通的水道,江西道和浙江道、福建道山脉相连,水不对流。信江、衢江之间还有一段官道要走,在信江上的五天航程侥幸未出大事,最多是一两个孩子晕船哭泣而已,因为船上载的多是孩童,水匪们的兴趣也的确不大,这五天航程路过了一个县城,设了三个卡,都还在楚香主面子覆盖范围之中,他们平安地上了岸,走了二十里修葺得还不错的官道,又登上了衢江这里接应的船只,往许县的码头开过去。
在这个年代,只要是大队人马移动,便一定要派出精明能干的打前哨,便是因此了,楚香主的人马都很能干,早备好了充足的船只,而且因为多少学了些简化字的缘故,如今办事便更加方便了。每一船的孩童人数都被记录下来,到了码头上,众人都排在自己的队伍里,几个最机灵学得最快的盐贩,读名册上的拼音,孩子们点名答到上船,一百多名一个都没有丢。
陆大红至此才放下心来,这一段官道不难走,最怕就是孩子走丢了,任何一种活动,只要人数上了百,便很容易发生匪夷所思的种种不测,这是不得不防的。
官道上数百人成团行走,虽然惹得行人惊异打量,闹出了好大的动静,但因为打前哨的有了打点,官面上没有什么为难,到了衢江这里,楚香主的面子不是非常管用,但刘老大又有了些许人脉,去船边打锣的也换成了他们的人。陆大红坐在船舱里,在自己膝盖上写工作日记,忽然听到远方锣响有异,过了一会,刘老大便有些忧虑地钻到船舱里来。
“陆大姐,是官面上的人。”他说,“税卡上新来了个税长,未打点过,不是朋友,也不肯交朋友——他一定要停船来查,此事恐怕有些麻烦了!”
第65章陆大红悍匪本色
在大敏朝做生意,商税是交得很少的,大部分商家都和刘老大一样,从不考虑交商税的事,但这完全不是说他们的利润就全到了东家和自己手里,敏朝的商家普遍要交一种税,这种税的名字就叫做‘打点’。
打点税是收得很弹性的,拥有一套复杂的征收和再分配体系——一条商船,如果从诸暨开出来,一路走内河开到衢江码头,大约要经过十道税卡,是的,内河的税卡就是这样的繁多,几乎每个州县衙门都有派人卡税的冲动。这条商船如果逢卡纳税,那么他的生意决计是无法维持的,所以航行在内河上的船主,必须要通过投靠、打点、孝敬,为自己找个东家,开出门贴,打过招呼,这也使得很多生意仅局限于本省内。
譬如这条诸暨的商船,在省内找了查家做东主,查家一向是把衢江沿岸两边的吏目都打点得恰到好处,那么它在浙江境内,所有税卡都可以畅通无阻,船主适时地再为经手的税长奉上些许好处,大家彼此心照不宣,这里两岸的衙门多了一笔灰色收入,而税长也落得了实惠,唯独受损的便是敏朝的银库,不过户部从不指着收商税过日子,催科催的一向也都是农业税。
这种税卡林立,却又收不上来税的怪现状到了什么地步呢?连敏朝的皇帝都受不了了,敏朝的皇帝是很爱开皇庄的,因为皇庄的买卖通过税卡一向是横行无忌,所得的利润多少也能到达内库,让他手上没那样紧巴。不过江浙一带,皇庄主要局限在织造行业,都在浙江道、江苏道为多,这也就意味着福建道这里山高水远,平时几乎不和皇权发生直接的接触,税长一向都是很好打发的,毕竟刘老大每年可要支出八百两银子的打点税那。
陆大红和刘老大都没料到会有这么一番波折,严格地说起来,他们的身份都见不得光——私盐贩子和反贼,和官面人物公然交涉总有些忌讳,不过好又好在这一次船上的确没有甚么货物,几乎都是孩童,这或许能降低少许交涉的难度。
税卡里是常备着全副武装的税丁的,这些税丁比一般的兵要更勇武得多,吃得饱足,三五日一操,至少保证了能拉开弓箭——这就说明弓箭也是经过一定的保养的,不像此时大多数州县武库里的弓箭那样废弛无用。此时他们都团团拥在税长身后,对船只做出了虚张声势的凶相,年轻的税长一脚蹬在他那艘快船的船帮上,居高临下审视着这支乌篷船队:从衢县码头到许县码头,从前的贸易量不大,便不会有大载量的船舶,虽然去年起私盐贸易如火如荼,但船的供应肯定慢于贸易的开展,他们只能坐这种零敲碎打的小篷船,每艘船上都挤挤挨挨坐满了女童,一眼便可看出,夹带货物的余地并不多。
“载这么多孩子去福建道做什么!”这里还是浙江道,税长是浙江道的官,他用福建道来指代了已经没于敌手的许县,便免去了很多争议,可见这是个很会做官的老成人,并不是什么一门心思往前冲的愣头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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