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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宗子年少气盛,大声道,“倒也不必,我又不是托驿卒送信,自家下人送来,有何不妥?所谓料敌机先,知敌肺腑,越是和青头贼不共戴天,不就越要留意他们的奇谈怪论?若是起了什么歪心,我便自己去投买活军了,何至于在这里读书呢?”
身旁闲人们看热闹不嫌事大,都为他喝彩,张宗子神采飞扬,笑道,“诸位父老,勿要着急,便是反贼也要吃饭喝水,咸鱼也是要买的,买活军来之前,总会有人抄录价格,悬挂出来,你们有闲的便自己找港口担去,若是无闲,找个胆大的,让他赚几文跑腿费又有何妨呢?”
话说完了,便将头一低,棉袄一裹,从人群中钻了出去,众人议论纷纷,都道他说的有理,但要再找此人,已是寻觅无踪。待要再找时,见远处来了几个官差样人物,不知谁喊了一声,“差爷来了”,便又轰然散去不提。
虽然如今天气越冷,但武林这里今年流行起了棉衣棉裤,比皮草便宜得多,保暖上相差不远,因此街头人也比往年要多,几个官差晃晃悠悠走到近前,也不去抓人拿问,而是径自走到相熟的铺子里去讨口水喝,他们的青布衣下鼓鼓囊囊,也是穿了簇新的棉衣——买活军的棉衣都是中开缝,分了上下衫,这制式是瞒不过人去的。
“船确实是离了海宁了?”
“瞧他们店里挂新火腿,这定然是真的了,准备把陈腿卖到北方去,已是开始备货了——还有对过那个香粉店,不也开始打扫橱柜了?他们这是要上货,买活军那里来的好胰子,一到就卖空的,还有所谓新式洗发水,虽然不是卖到京城的上等货,但也比苏样豆子要时兴得多哩!”
从河坊街上这家烟草店里转出来的,赫然便是刚才闹了一番的张宗子,他笑嘻嘻地和这捕快行了一礼,嘴甜地叫道,“四叔,您老今日怎么来了?可是要安排戒严防贼的事?”
这张宗子出身绍兴大户,家业之大,说是张半城也不夸张,交游可谓极为广泛,像这样的本地纨绔,在武林根基深厚,也难怪他刚才敢高声谈论买活周报,没有一点遮掩。——可以说,在武林他只怕镇守太监王知礼氏,其余大小官僚,便是有了口舌纠纷,也自有人脉相劝,不会和他当真计较。
这张四叔便是张宗子族中的远亲,托着族里的关系,在府衙做了个捕快班头,平时身边帮闲众多,是一等一得意能干的吏目,虽说从吏不算光彩,但张宗子也不忌讳这个,半年来在武林读书,和张四叔是常来常往,彼此十分熟稔,性子也投合。张四叔瞪了张宗子一眼,道,“我若不来,还不知道你竟如此跳脱,穿着棉衣在外乱走,连道袍也不披一件,仔细他人告你一状‘服妖’,让你来年举业无着!”
他揪的居然是这个点,张宗子也无法反驳,讪讪然披上一件夹袄,先叹道,“也不知买活军为何不肯做袄子,非得做这个样式,在外头套穿什么都不舒服——偏又暖和,舍不得不穿,倒是叫人为难得很。”
又道,“四叔,你来得正好,我刚给王二叔出了个主意,让他抄些价钱出来,在前面照壁上贴了,到时候咱们暗地里收了货,也去钱江边上做这个生意,岂不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张四叔道,“胡闹!这钱是你赚的?连镇守太监府一句话没说呢,宗子,你都多大了,见事还是这样小孩儿气。此时又不同往日——朝廷邸报刚发了《请立帮办》的折子,买活军这里报纸上便拆台,圣心如何还不好说呢?这和从前能一样吗?总之,这批船你莫给我搞事,便当做不知道,老实回去读你的书,等下回船来,你要如何折腾,那也随你。”
他这话的确大有道理,而且张宗子在家也反复被家人警告,不论多么调皮跳脱,阉党一系是决计不能招惹的,张家家财万贯,若被阉党盯上了家产,那就不是家破人亡四个字能够形容的了。偌大家族,一夕之间风流云散,根本就不是空谈。他也深知自家这几年来,暗地里和买活军眉来眼去,贸易往来,除了和买活军货殖交易的确有重利之外,还有一点,便是打了狡兔三窟的准备,倘有一日阉党要对张家下手,又或者是宦海风云嬗变,有了什么变故,还能逃到衢县买活军的地盘中去。
虽说是锦衣玉食的富贵班主,但张宗子自幼聪颖,并非一味飞扬跋扈之辈,闻言忙低眉认错,又道,“回去必定好生念书,不再出来耍戏,不让四叔担忧。”
张四叔这才放心下来,对张宗子道,“你有了闲,要捧伎子、打马吊、唱戏写曲儿、斗蝈蝈斗鸡、养花养鸟,那都随你,只这一阵子别再掺和外头的事,先看看风色再说。”
他特意绕过来,便是今早收到买活军离港海宁的消息,知道侄儿一定来河坊街裹乱,果然抓了个正着,如此将张宗子叮嘱了一番,方才放心自去公干。张宗子这里连几个好友带帮闲小厮们,回到韬光山岣嵝山房之中,犹自还在彼此议论着张四叔的吩咐。少年人出身多富贵,私下言谈无忌,颇有人愤然道,“做了便不要怕别人说!粮是他们买,还非要在甬城港装模作样地设个衙门,不就是为了吃干饷么?他们这里坐收巨利,百姓们卖点咸鱼还要畏首畏尾的,当真是狗官!”
众人都附和起来,道,“棉衣也不许穿,蜂窝煤倒是成吨成吨地送进镇守府里,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又有人道,“买活军还说自己会掳走百姓,怎么不掳走我算了?这鸟书读了有什么用啊,还不如从了谢六姐去学仙术——喂,你们可看见了没有,那些个专门学校,当真是神乎其神,连预测天气的都有,若说谢六姐不是天妃转世,我是不信的!”
原来这帮富贵子弟,生性便专是顽劣,虽然长于温柔乡中,自幼衣食无忧,按说最该眷恋太平,但偏偏就是他们不肯安享富贵,闲来总要生事。总是长辈们说东,他们就要往西走。自从几年前买活军崛起,陆陆续续有些新鲜玩意儿传过来,众人便留意上了这些‘青头俵物’——那些东瀛来的漆器、宝剑,也是外夷出产,但物以稀为贵,在南方便很受欢迎,而青头俵物则又要比东瀛俵物来得有趣得多,也更为昂贵难得,又是反贼所出,增添了神怪色彩,更加引起了他们的兴趣。
那些俵物中,最有名的还属自行车,当年镇守太监将自行车送回武林镇守府时,据说便是轰动街道,只可惜那时张宗子还在老家,并没有见识到当时的盛况。再之后便是手表、怀表,以及手镜等物,无不是小巧玲珑、千金难买,原本因为货从运河走,武林这里还能有几样流落出来,每凡巨富之家购入,都能引起轰动,满城士绅请托人情只求一观。得者也是眉飞色舞,认为这是得意之事,足以说明自己‘很有办法’,甚至以此作为结交上官的敲门砖。
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在武林这样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对青头俵物的追求实际上已经相当公开化了,便连百姓们也不觉得要和买活军做生意有什么特别见不得人的地方——当然还是不太好的,要避开官差,但众人也敢于公然谈论,甚至是到处的呼朋唤友,到乡间去搜罗各式货物,过来和买活军交易。
倒是这些富家子弟,家中的生意多不归他们管,他们纯粹便是出于心中的叛逆和好奇,很想要自告奋勇,被买活军掳走了去,做一段时间的活死人,至少也吃一吃人们口中传说的炸物,又再尝尝买活军那里的海带水——这都是曾去过买活军的掌柜们,口中流传出来的新奇。
“读书,读什么书?”还有些更叛逆些的纨绔便坦然言道,“治世的学问,什么不比这之乎者也,什么截搭硬搭、起承转合的八股有用?哪怕是学一学预测天气也好啊!学种田的,按报纸所说能提升产粮,学算学的更重要,能造船能造机器,造梳棉机,报纸上说得清清楚楚,就这梳棉机,便可将皮棉梳理的效率提升六七倍!我们江南本就是棉花产地,现在却还要将皮棉卖给福建佬,为何?不就是福建佬有梳棉机么!这机器的重要,便可见一斑了!这道理,圣贤书中有吗?”
“再者说了,这反贼协运辽饷,还公然在报纸上发表文章,这不等于是朝廷的奇耻大辱吗?为何朝廷还不发作,还这么的装聋作哑,连榕城住了个延平郡王的事情都迟迟没有发邸报?还不是不敢和青头贼打?为何不敢?不就是朝廷无钱、无兵、无炮么!买活军的红毛小炮,何等厉害,他们要打就打,要走就走,此时主动实在操诸于青贼手中!朝廷不是不想打,而是不敢打——青头贼可是半点不讲什么大义道理的,也不读圣贤书,不考八股,他们的课本咱们谁没看过?哪个还雕琢文字,哪个还考典故?人家考的是这里!”
说话的卓珂月比了比太阳穴,“考教的是办实事的才干,是搞研究造机器的本事,是种田栽树的本事!我看这才是真正有用的考试!不比咱们,寒窗苦读只为了这敲门砖,门开了以后,一片茫然,什么经世济事,怎么救国救民,书上一律没有,自个儿琢磨去吧!宦海沉浮,琢磨不出来,活该你一辈子倒霉!”
山房中顿时响起一阵哄笑声,张宗子也是热血沸腾,忽地跳到桌上,道,“诸位好友,听我说,听我说!”
“说到会玩,在座的谁也比不上我张宗子,这话——我这样说,诸位都服气罢?”
虽然能和他结为好友的书生,家境绝不会差,但这些人中,张家的确最为富裕,对张宗子也最为宠爱,这一点是不假的。他们身上所穿的一套秋衣秋裤等等,都是张宗子找了门路,买来相赠,况且他少有才名,文采也是众人中最佳,因此众人都应和道,“是你最会耍,宗子!”
张宗子傲然笑道,“既如此,我们便来耍个大的——诚如珂月所说,斗鸡耍狗,不过是娱乐小道,究竟于国于民无益,那琴棋书画,陶冶情操而已,便是这圣贤之书,呵呵,与我们也只是敷衍塞责,无奈为之,深心里着实觉得读之无用。满腔的心思,只是寄托在戏曲之中,其实也不过是浑噩度日。真正想做些什么,实在是没有门路,便是我编写的那些验方合集,和青头贼那里的牛痘相比,却又是小巫见大巫了。”
“这心中时而泛起那虚无缥缈的忧郁之色,却又不可名状,本以为此病今生难治——却直到两年前拿了买活军的教材在手,便仿佛不药而愈了,只觉得天下间,有趣好玩之事果然还有许多,只恨从前咱们不懂而已。那物理、化学,虽然看得似懂非懂,却也是趣味盎然,不知为何在外头从未学过这些,凡读书便只能读那些个‘文科’书籍,于理科是半点不懂。”
“咱们私下也曾想要做些化学实验——但在买活军之外,又上哪去找那些什么玻璃烧杯,什么显微镜呢?实在今日,以我这古今第一顽主的身份,便将话放在这里——如今普天之下,第一好耍的地方,莫过于买活军!诸位兄弟们,我说得可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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