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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论容貌来说,这些小娘子似乎是比不上宫里那些美貌的宫女们,而且皮肤普遍地有些偏黑,不比宫女们细腻,但信王觉得这些女娘们说起话来笑微微的样子可比宫女们要活泼刁钻得多了,和她们一比,从前见过的女郎似乎都变得寡淡无味起来,那些宫女们,几乎都是一个模子,说起话来也是一样的语气,自然是贤良淑德的,但给人的印象,当然没有这些极富主见,而又胆大包天,甚至敢于和陌生人搭话的女娘们深刻。
“好了,好了。”叶家的小娘子又出来调停了,“我听家下的长辈们说,体育不过是三十分而已,占分不高的,便把其他科目的分考高些,也是一样,更何况哪里就一分也拿不到了呢?”
于是这短暂的对话便告一段落了,大家都自然地回到了自己的话题里。信王坐在一边,觉得极度的新鲜——他自小以来,几乎都是一人用饭,每每用饭时,屋内倒有许多人陪侍,但都是站在两旁,眼观鼻鼻观心,一语不发,‘食不语’这是最基本的礼仪。这是他这辈子以来,第一次强烈地意识到,他身边所有的食客,都拥有自己丰富的生活,和他从前的生活虽然极为不同,但似乎也有着一点点联系,譬如他们都很爱吃辣。
而不像是从前吃饭时那样,他只能感觉到自己一个人,对于其余人的生活,他一点也不了解,甚至也根本没有关心的理由——一定也是很乏味的,如他一般,不过是在一个不大的地方,来来回回地走着那些程式。
这是一种和孤独非常不同的感觉,热闹——但又不精确,信王经历过许多热闹奢华的场面,但这不妨碍他的孤独,他是如此的习惯孤独,甚至是直到这一刻,当他感到不孤独的时候,他才恍然明白,原来以前的状态叫作孤独。
如果将来回京以后,也能时常地去这样的小馆子里坐坐就好了。
由于他从前从来没有意识到,原来宫人们,百姓们——京城中除了权贵以外的那些人,也该是有自己的生活的,直到这一刻,反而在千里之外,满是新鲜的云县,信王才燃起了对于京师百姓的好奇,他附耳问曹如,“伴伴,京里也有这样的小酒馆吗——京里的百姓,也生活得这样……舒坦吗?”
他几经斟酌,才选用了舒坦这个词,但舒坦是不足以形容这种状态的,信王本想用快活,但又觉得不对,因为那几个少女虽然仿佛很高兴,但说的却是学业中的烦恼,而且快活本身并不是让他觉得舒坦的点,舒坦,是形容信王对于这种状态的感觉,而不是这种状态本身,这种……这种大家都很积极地去做一件事,都在盘算着什么,话里都仿佛带了笑意,推窗便可以看到海的状态……他真不知该怎么去形容了!
但曹伴伴一向善解人意,他是懂得的,他眼睛旁的笑纹挤在了一起,露出了一个略带苦涩的笑。
“啊……这个……”他勉强地说,似乎想要昧着良心说些宽慰的话,却又实在是说不出来。“这……”
信王心里的那股子舒坦劲儿,那股子没饮酒却不知从何处来的薰然,便悄然地散去了,他环顾四周,轻轻地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完全地放下了心中的成见和傲慢。
“那看来,买活军这里还真有许多东西,该好好学一学的。”
第204章孙初阳改弦更张
“初阳,你看这个镀锡铁,可是个好东西。”
正当信王在海鲜小馆里留意着女娘们的成绩,并在心底暗暗地筹划着自己的学业时,孙初阳其实就在这海滨一条街前几个店面里,不过是坐在楼顶露台上,这露台支起了棚子,垂着厚厚的棉帘子,便是现成的包间。这是已经九月底,天气多少有些冷了,若是在夏日,灯笼高挑,海风徐来,明月低悬,在这里吃着猛火炒海鲜,喝着淡酒,吃着溪水里湃的西瓜,这神仙般的享受,诚然还要胜过此刻一筹。
此时,屋顶的棉帘子里就比较冷清了,不过是徐子先、孙初阳两人对坐,徐子先还拿着盘子给孙初阳在烛火下细看,“这铁原本壕镜也有,叫作macau铁,也有讹称为马口铁的,是西洋人从老家带来的,价比黄金,产量还十分稀少,我在利师傅处见过一个马口铁的小盒子,因为不易生锈,在海上很受欢迎,主要用来存放贵物。”
“自从去年买活军开始运送辽饷之后,便有人肯运锡矿来贩卖了——你若是有留心,便可知道《买活周报》上刊登过需求锡矿的广告,也在招聘铁匠、锡匠,捣鼓了几个月,上个月开始,这个不锈铁做的餐具便开始卖了,又做勺子的,可以做得很薄,又轻巧,还有做饭盒的,自己带饭非常好用,可以拿去蒸热,还有便是许多餐馆里都拿来做蒸盘,轻巧好拿,而且导热好,上汽后蒸得很快。这样一个盘子、一个饭盒卖一百文不算贵的,成本却是不高,明年华夏上下必定要大兴这新餐具的风尚了。”
凡是徐子先一系的师徒,必定都极为务实,对于工造是非常重视的,也并不耻于言利,孙初阳一听恩师这话,顿时对这盘子另眼相看,拿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又试着磕了磕桌沿,沉声道,“轻巧如瓷,而又坚牢得多,此物必有大利。”
“是了,这东西要惹锔瓷匠的讨厌了。”
便是此时,买活军治下也是有瓷匠的,专门为百姓修复所用瓷器,因瓷器一套,哪怕是最便宜的粗瓷碗碟,也要数百文,对于平民来说是相当贵重的财产,若是失手磕成两半,也舍不得丢弃的,都是找到瓷匠这里,让他用小锔钉严密合缝地锔好,往往一个好些的瓷碗可以用一两代人。
而这铁盘子,哪怕价格差不多,只一个不怕磕碰,便胜过瓷器许多了,徐子先和孙初阳有这番判断不足为奇。孙初阳将盘子放回桌上,不由叹道,“这便是工造之利,更胜金山银山,谢六姐真天人也!其图谋大焉!”
随后,他便迫不及待地问道,“老师,《买活周报》上那篇水兵报道,其所言究竟是真是假,有没有刻意鼓吹的嫌疑?”
这对师徒是在学校门口重逢的,相聚时自然免不得热泪盈眶、感慨万千,各自对于彼此的近况也都十分关注,徐子先想知道孙初阳在辽东造炮的进展,并辽东战事实感,而孙初阳也想知道老师一家是如何流落到买活军这里来的,如今又是否如田任丘一样受到重用,主要都在做什么。因此二人先回了徐子先的办公室,做了一番长谈,直到夜幕低垂,错过了饭点,这方才来到学校边上觅食——徐子先一家现在三餐都在学校食堂里吃,他经常晚归,徐夫人也都习惯了,不太来管他。
知道徐子先现在在重修历法,孙初阳便是一阵艳羡,他也看得出来,老师在这里的日子过得相当不错。距离上一次见面,四五年过去,反而还年轻了不少似的,脚步轻快、面色红润,甚至于身材似乎要比四五年前结实了不少,因为在室内,穿得不多,手臂上时时还能看见偾起的肌肉。更重要的是,比起上回相见时低迷中勉强乐观的情绪,此刻的老师几乎是返老还童了一般,言笑晏晏,说话间朝气满满,连笑声都比从前要洪亮得多了。显然可见他在买活军这里,不但没有受苦,而且政治主张得到了极大的弘扬,才会有这样的改变。
买活军的政治主张,的确非常投合他们这些技术派的胃口,孙初阳一路所见,几乎没有任何挑剔的地方。他不是不通俗务的信王,自从进了买活军的地盘,衢县、江县这样一路看下来,越看越是心惊,知道此地的日子,别说辽东无法相比,便是京城百姓,也没有买活军的活死人富庶安乐。他老家华亭府,几百年来衣被天下,也算是繁华之地,但和衢县一角的景象比起来,便仿佛是乡下地方一般,倒让一向见多识广的孙初阳有了点外地‘洋盘’的味道。
买活军的军威,源自于谢六姐的神通,孙初阳是认可的,但本地的繁华却完全是由于出众的制造力,别的不说,就是这马口铁的盘子,展眼看又将风靡天下,甚至返销去海外,如今孙初阳只有一个疑问了,那便是买活军那篇水兵报道的真假——天下还真能有那样的兵不成?这实在是太难以置信了,自古以来,兵为凶器,野性难驯,谢六姐是如何能将军队教成报道中的样子的?
若说完全不信,自然不是,实际上孙初阳心里对答案已有了猜测,只是情感上很不愿接受,见老师微微一怔,随后极其自然地点了点头,心下震骇,实在是难以言表,猛然间站了起来,在帐篷里来回踱步,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她是如何做到的!这些兵,还是兵么?!”
“自然不是国朝传统的兵了。”徐子先道,“若说二者根本不是一种东西,也是丝毫不假的。国朝的兵,都是些苦命人,识字的,晓得道理的,实在是少之又少,多数都介于乞丐和盗匪之间,而买活军的士兵,那是优中选优,别说读书写字了,若是脑子不够好,都要被涮下来,每日里白面馒头、鸡蛋肥肉,任由吃饱,便是将军亲兵,都没有这样吃饭的,若是要将这两种人都用个兵字来比,那真是不知该为哪边委屈了。”
老师就是老师,几句话简明扼要,便把道理说得再清透也没有了,孙初阳心旌又是一阵摇动,明明还没有饮酒上菜,却是已经薰薰然有了醉意,他几次张口,都很难完全说出心中的感慨,反而为了排遣激动,忽地问道,“老师胸前的十字架已经取下,这是改信了天妃么?”
徐子先洒然一笑,“难道你没看过《吏目参考》吗,谢六姐是人而不是神,虽有神异,却不愿被神格化……不过我的确已经不信移鼠了——之所以移信西教,无非是本土教不管用了,如今有了更胜于宗教的东西,那西教便不信也罢。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西国传教士便是个人品德高彰,究竟出身文明也和我们不同,还是存些防心为好。”
说到西教在华夏国的传播,其实便是以徐子先这一系往外不断扩散,多有官员改信移鼠的,更不乏位高权重者,譬如叶首辅,和孙初阳便有教友之缘,不过别人孙初阳不知道,他之所以信仰西教,和徐子先完全是出于一个动力,那便是西教对于工造之术的推崇和研究,完全胜过敏朝,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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