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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一个案子的得失,更让王剑如看重的,是整个系统的风气,她极喜爱买地的这种氛围,曾有的决心,随着在买地生活的每一天,都只有更加坚定——她愿付出一切,只为了继续维护天地间这股子叫人喜欢的正气。从前敏朝的正气,对她可没什么好处,它的败坏只会让王剑如拍手称快,如今人世间能有这样一处所在,这样的一团火苗,她王剑如能笼罩在它的光芒之下,便已经是极大的幸运和幸福了,她也愿用自己的一生来维护它,弘扬它,一个人能有这样一种东西去维护,其实是非常幸福的事情,所有的坎坷比较起来,似乎也都是值得的了。
有了这样的志向,王剑如身上的小病小痛,便显得无足挂齿起来,对于烦难的工作,也比从前要更加细致了,她今早五点天一亮就起来了,一上午到处奔波,到此时却依旧是精神奕奕,将铁丝网后,帐篷中众人的神色都看了个大概,心中已有计较,当下低声和两个师姐交代了几句,便端正衣裳,越过操场,走进提审室去等待范老七了。
由于讼师的少见,监狱并未特意修建会见区,不过好在提审室内也没有刑具——买地这里以疲劳审讯为主,基本是不动肉刑的,所以提审室的氛围并不算阴森瘆人,范老七走进提审室时,也还算能掌得住,他脸上写满了不服和不悦,王剑如看了,暗暗点头:情绪太满了,反而有点虚张声势,若读不懂这一层,只怕还真会被蒙蔽过去,以为他是什么被冤枉了的良善人。
“范培勤范东家是吧,幸会幸会,我们是经过你妹妹范佩瑶申请,由官府指派,为你做辩护的讼师。敝姓王,王剑如,这二位是我的助手。”
“讼师?”
范培勤先是茫然,随即显然是大感荒谬,打量着王剑如满脸讥诮,“你才多大,就算是讼师?十三娘为何请你来?莫不是要坑我!”
王剑如这一次会见客户,打定了主意,绝不会做半点违规的事情,一切都要合乎程序,她心平气和地解释道,“不是范姑娘请了我,而是刑事讼师,必须由官府指定,百姓不得自行聘请,否则若是请些泼妇愚夫胡搅蛮缠,又或者是敏地过来的讼师,不熟悉买地规矩还自以为是的,岂不是误事?我们三人便是官府指定给您的刑事讼师,请东家放心,我们会在法律准许的范围内,以事实为基础,以法律为准绳,尽其所能地帮助你的。”
“滑天下之大稽!你们三个之前打过什么官司?”
……一阵沉默,范培勤这会儿终于忍耐不了了,举起手抖下袖子,振臂道,“一次官司也没打过,一次堂也没上过,来做我的讼师!这不是在帮我,这是在害我!你们回去,我——我要申请换人!我不要你们做我的讼师!”
他的排斥是显而易见的,也不能说没有道理,至于这嚣张的言行,则有配合情绪,施展演技的嫌疑,王剑如对他的心思洞若观火,示意沈期颐道,“逐字逐句,如实记录。”
沈期颐笔头功夫很好,她来记录也是三人商量好的,此时点了点头,奋笔疾书。范培勤则不免停下发怒,有些狐疑地看着她们,王剑如解释道,“东家的怀疑,也是有理由的,不过,你要换人那也得等我们回去再往上报,由上头再指派人下来。”
“现在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别人符合要求的,或许要等上许久,那东家的案子,只怕就要等到那时候再往下发展了。您和别人还不同,别人没请讼师的话,就听凭大理寺、更士署等地的处断,或放人,或判决有罪,送去苦役,完全听天由命,自己是使不上一点劲儿的。您有讼师,讼师可以帮您,但也因此,必须把程序走完,完成讼师的辩护,上头才能继续发落,这要是一直没人接手,于您或许有利,或许有害,要是大家都出去了,您因为没有讼师无法出去,这是有害,要是大家都去做苦役了,您因为没有讼师而迟迟不能去,那就是有利。”
“当然了,是有利还是有害,这就完全看您自个儿的判断了,我们这里不过是按部就班,您想换人,我们回去就交接上报,不过,在此之前,不妨把今天该问的一些话都问清楚,这样后来要再指派讼师,他们也能根据材料来决定接不接这个案子。”
她如此好声好气,倒是让范培勤不好继续发作了,当然,起到决定性作用的,还是那句‘利害你自己判断’,范培勤只要不是傻的,都能体会出王剑如的暗示:要是非常排斥讼师,那岂不就说明是自认结局不利,宁可卡着了?这不是间接认罪了吗?
“那你问吧!”
他的气焰有点收敛了,但仍是盛气凌人,王剑如只做没有感觉,点头应了一声,开始问起一些最基本的情况:年龄、姓名、籍贯等等,随后又问了被抓的具体经过,这些都没什么不能说的,范培勤一一答了,眼看时间接近正午,王剑如的询问也接近尾声,因她语调淡定颇有条理,又展现出一定的口才,这么一番交流下来,气氛逐渐缓和,范培勤对她竟也多了几分赞赏,更主动道,“你这讼师,小小年纪倒是沉稳,若是真没有旁人,便还由你来做也行,只是务必要上心,这和学堂可不同,不是能出错的事情!”
王剑如等的就是这一刻,她立刻感激一笑,仿佛很有几分急切地道,“当真?那多谢东家!不瞒东家说,我年纪太小,实在是不容易找案源——实则我是半点不差的,更比别的讼师灵活多了——他们都死板的很那,只抱着规定不放。”
她回头瞥了一眼,见沈期颐已经在收拾笔墨了,方才压低声音,似乎卖人情一般,低声道,“您大概不知道,买地的讼师,若是在代理一罪的过程中,发现委托人犯有另一罪,是有举报义务的,所以我刚才在记录时都没问您——您还不知道吧,这几天已经有人向更士署告发了好几份小报的事情……我这里也是刚刚得到消息……恍惚听说和场外交易所也有一定的关系……”
见范培勤的瞳仁猛然缩紧,一刹那间惊慌失措,她便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却不给范培勤否认和撇清的机会,而是竖起手指嘘了一声,“我没问,您也不回答,明白么,谁都没违反规定,您别开口,这要开口了,咱们就彼此都麻烦了……”
说完了,也不等范培勤回答,边站起身来,示意孙玉梅、沈期颐跟上,一跛一跛,飞快地出了提审室……
第763章讼师风采(下)云县.王剑如范老头……
“还真别说啊,西山这块建好以后,我还是头一次来!刚到云县那几年,这就是个大土坡子,全是树,如今全然大变样了!这小二层还带了前后院,瞧这就是阔绰——你们瞧,家家户户都有水钟呢,一路过来都能闻见驴味,说不准还都预备了锅炉!啧啧啧,你瞧,那后院是不是有一块空地?那就是冬天堆煤的,这一冬天煤钱都不知得多花多少,这样的人家怕是不省煤的,得有多少份额够他们用啊!”
“玉梅姐,你这还是往少了猜的,我就说一个,你肯定没想到的——这要是光车水钟,用不着家家户户都养驴,只怕呀,这里的人家多数都准备了发电机,能不能买上电灯不好说,但电扇怕是都有的,到了夏天,屋子里拿纱窗一蒙,玻璃窗一开,电扇一吹,再吃点冰饮……那份享受,哦哟哟,真是皇帝都比不上!”
下午两点半,三个女讼师推着两辆自行车,出现在了西山院落群的入口处,颇有些赞叹地望着在云县难得一见的宽敞住处,面上都有些赞叹之感:这么整整齐齐,形制、外立面完全统一的水泥建筑群,在如今的买地显然也是相当少见的,和单身宿舍又相似,又有不同。
就说矗立在院落厢房顶上的水钟,这东西的方位、大小都是一模一样,就足以说明此处的档次了——所谓的水钟,是按照形状来叫的,实则是大储水桶,借助地势差,通过管道可以向一定范围内的屋子提供自来水,而背后都有水池作为水源。这东西是自来水系统的必备配件,因此,虽然十分突兀,但却在极短的时间内融入了买地居民的审美中,也有叫这东西为水烟囱的,有说法是,一间屋子要有两个烟囱,火烟囱在东南面,水烟囱就在西北尊位,如此才能镇压宅子的运势。
按照道理说,买地这里压根是不允许宣扬迷信的,但风水这东西似乎也不能完全避免,此刻便被孙玉梅找到了例子,认为西山小楼群的水钟都在西北面,说明兴建时考虑周到,用的施工队也好,她不免也是好奇,“这小楼群也不知道都是谁在住,必定都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或者是他们的内眷了,这屋子都没有公开对外卖过,我只听有个婚介所的客人说——他那七大姑八大姨,拐着弯的亲戚住在这里——”
“据说。这屋子倒是不贵,一套全下来就是五百两银子,但要用政审分来兑,那个分数实在是高不可攀,云县这里有钱人实在是太多了,可有政审分的人却没那么多,能买进来住在这里的,都是行善积德的富贵人家,剑如,你们促进会那个郝嬢嬢说不准就住在这里。”
王剑如摇头道,“哪能呢,没见千金堂的女东家也住城里么,从西门进城,堵车非常厉害,事务繁忙的那些人根本没法往这住,郝嬢嬢的工厂在城北,她家就住在城北一个二层小楼的院子里。”
她撇了撇嘴,“说句诛心的话,这种院子那都是给人养老的,买来孝亲可以,真住到这来,呼朋引伴成天叫人登门炫耀,叫别人怎么看呢?六姐在云县住在衙门内,住所也未必有这么宽敞。就我们张老师,立法委员会的骨干,未来最光明的人物……他到现在还住在一层的小院子里呢,张老师可半点不缺钱。”
这话一说,孙玉梅和沈期颐也不由沉默下来,沈期颐若有所思地道,“还是剑如你见事明白,有些事情你一说,感觉角度就找对了,很多疑惑也一下分明了起来。”
她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是想说,这和王剑如的大家出身有关,但却还是忍住了。王剑如自己倒是无所谓——她自幼丧母,在嫡母膝下讨生活,察言观色、细致入微几乎都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而这种颇具政治意味的思考方式,也是久居于那个环境之中,潜移默化培养出来的一种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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