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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他们出入也比正兵自在得多了,因为没有事做,主管经过商议,便给他们轮班放假,除了皇帝去祭祀祖陵那一日,有一些人要被跳去跑腿撑场面之外,其余人还是可以在城内自在游荡的,只是被严格约束不许闹事——不过,因为有买地的吏目管着,这些厢军也都是从百姓中选拔来的,军纪上倒也还说得过去,并不用太过担心他们欺男霸女、掳掠市井,这里毕竟是金陵,可不是那些默默无闻的小地方。本地的衙门也有自信允许他们入城闲逛,而不是如临大敌一般,把他们在军营里关押起来。
还没有走到终点,众人手里多是没有钱的,去城里吃饭赌钱喝花酒,这个不敢想象,金陵的物价和京城差不多,并不便宜,但去大报恩寺进香,按常理推测,买香的这点钱还是花销得起的,于是厢军们各自相约着都去进香游览,借此也进城走走,哪怕喝不起秦淮河的酒,站在河边瞧一瞧也是好的。还有夫子庙、雨花台,这都是京城都有所耳闻的胜景,鲁老二一班人也随大流都去各处走了走,观感说不上好坏,“这秦淮河不就是一条小水沟子么!”
“那自然不能和我们前几日乘船横渡的大江相比了!”
这帮人一路南来,大多数时候都在河堤上行走,但也有必须坐船的时候——值得一提的是,对于大多数厢军来说,这也是旅程的一大亮点,在这一次出门之前,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没有坐过船,更不必说见到大江大河了,大江那无边无沿犹如大海的广阔且不说,便是之前他们在山阳道坐船横渡大河,就让很多人一边吐一边大喊值得,“这样大的一摊子黄水!老子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你们是不知道,黄河到了山阳道境内,已经远不算是湍急了,九曲黄河,险滩有得是哩!有些地方不乘船,乘羊皮筏子,遇到了漩涡就在里头打转,吓不死你们!一进河里,听天由命罢了!多少胆小的人,一辈子只在冬日过大河,等渡口上冻能走车马了再出门走亲戚去,实不敢赌这天命!这几年来,买活军治三峡,便把三峡天险吹得和什么一样,哼!殊不知,论河情之险,我们大河的一些滩口输给过谁啊!”
当时过大河的时候,便有一些经验丰富,去过河套九边的老兵,和这些厢军们吹嘘,不过京营的兵一向是少爷兵的待遇,便是现在这一支被新法练出来的兵,军纪、军容上比以前好得多了,也很少有戍边的经历。主要是因为现在的边防兵已经日益军阀化,完全谈不上和京营换防,两边已经形成了独立的系统,只有少数边兵作为教官被选拔回京中任职。所以见识过大河险要的人是不多的,反而是这会儿在金陵,人人都能谈几句大江,他们这里摆渡过江是很平常的事情,大江、运河,江南道自己的干流也多,对南方人来说,乘船是生活的一部分,这是让北方人颇为感到新鲜的事情。
除了这纵横交错的水道之外,金陵城古朴肃穆的建筑,高耸的城墙,也是在在显示出了这六朝古都的底蕴,叫这些京城的厢军也不得不暗暗点头,认为金陵的确要胜过沿岸所经过的其余州县——或者说根本不能相比,那就不是一个档次的城市,运河沿岸其余州县,主城,也就是城墙围着的范围都非常的窄小,主城区是不大的,他们更繁华的地方反而在主城区之外,尤其是围绕运河码头以及买地办事处这两个中心,往外扩着建的房子,房子的稿子也是按着买地那种两层便房的样式来的。
虽然也有些富户是水泥抹面,说起来是这些年来建屋子最流行的材料,但你说鲁老二等人老八板也罢,端着京城人的架子也罢,他们还是觉得这房子,买式虽然方便好住,但看还是这些老房子雕梁画栋、勾心斗角的稿子好看。有气派又沉稳,哪怕是有年头不上漆,木头的本色都暗沉沉地露出来了,也有一股说不出的古韵,让金陵城和京城一些尚未流行买式房子的巷子一样,充满了悠悠的韵味,走在里头心旷神怡,看着街角飞檐、墙头镂花,都是暗自点头,好像那原本不存在的情操也受了陶冶,耳听着不知谁煞有介事,从手里的书册里照本宣科地念的什么‘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因叹道,“如今老子这样的粗人居然也听得懂诗了!”
的确,这朱雀桥、乌衣巷的典故,从前哪里是这些讨生活的辅兵糙汉子所能沾染的,哪怕他们是原本的行当,也都被视为是粗人,又不识字,上哪去知道这些?便是侥幸来了金陵,能去大报恩寺转一圈,似懂非懂地看看热闹也就不错了,回乡之后要他说说外头的见闻,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就是粗人不知肉味,入宝山也是空手回。现在,这班人自己都感觉到这一趟出门的不同,彼此发自肺腑地道,“这人还是要认字啊!从前觉得,按我们的命,不认字也是一辈子,碍不着讨生活挣命。可这认了拼音才知道,认字的人,景虽还是那个景,可看到的,自己心里想到的就不一样了!”
“也是要多谢刘营给了一本《金陵导览》,所谓导游都不用请了,自己拿着本书都能看明白,这刘营做人还是没话说。”
因为彼此之间的差异,这些日子里来他们暗地里有些疏远的刘营,现在重新博了个人情,大家一致认为,买地的吏目比起敏朝的官吏,哪怕是和特科比,也高明太多了,而且为人非常亲切,是真正心中有民,有下属的好官。刘营一路来的作为,有分寸、有担当、有仁义,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官,做个流民营帐都有些埋没了的。从这点来说,买地的生活又是相当有诱惑力的,毕竟,刘营和敏朝他们所接触过的一些官面人物相比,那谁都愿意和刘营一起干。
“可不是这导览立大功了?本来只打算进香,一路来秦淮河、乌衣巷、夫子庙——贡院的热闹也都看了,这江南贡院还真当是宏大啊!比国子监还大!”
“大是大,贡院前那些市集比不过天桥,也赶不上京里的大庙会。”
“那本来,金陵的人烟也比京城稀少些。你瞧街头除了我们这些拿‘导览’的,还有那些带了‘导游’的,本地人似乎都不多,就都在码头那里做生意。这些街巷里人家还少些,似乎还远不如彭城还有山阳道那些县里,虽然地方小,但人口多,要更热闹。”
这‘导游’,也是来了金陵之后见识到的新行业,算是买地那里流传过来的新东西,现在广陵、姑苏、武林,这些名城,都已经开始流行了。最一开始是云县、榕城泉州那些地方发展起来的行业,从买地那里特有的自行车跑腿中分出来的。最一开始,是有些客商,来云县之后想去一些知名的地方转转,比如说各种厂房,船厂纺织厂冶炼厂,海边晾晒海货的码头,各种交易市场,钱街交易大厅等等。
因为云县交通非常拥堵,不便包马车——而且马车夫也很多都是外来人,虽然认路,但口齿也不便给,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这样,一批机灵的木轮自行车跑腿儿脱颖而出,在码头的咨询台挂了号,接受包天服务,他骑着车,载着客人满城转悠,给客人介绍本城的美食、名胜以及典故、规矩。
要知道,云县这里,有钱人多,外来的有钱人也多,规矩又和所有外地名城截然不同,新来的也怕自己无意间要是触犯了什么规矩,要受重罚,虽然自己也可以看书学习,但寓教于乐,一边转悠着游览一边和车夫谈谈说说,顺便就学了规矩,岂不是更好吗?还有些人,天然就不信书上的说法,更信旁人口中说的,就更乐意去包跑腿儿了。
久而久之,这些常常承应的跑腿,就形成了一个新的职业,所谓导游。买地的衙门也给他们考试、发证,保证他们不会把旅客带到歪路上去,或者勾结罪犯做局诈骗抢劫等等。买地的导游遂成一大新鲜,也上过一些地方小报,四处流传。很快,云县周围一些外来人较多的地区,也有不少人去考取了导游证,本来游人就很多的名城,还在报纸上号召本地的有识之士整理本地景点和典故等等,引发了好一番热议——把这些投稿整理起来,集结出版,也就成了各地的导览书啦。请不起导游,或者轮不上的,拿本书也能看个七七八八的,只是当然大多数人还是更愿意请真人讲解,胜过自己去读书。
“要说起来,两三年前,买地还没出兵江南的时候,其实广陵和姑苏就有导游了,他们而且还是专门承应买地游客的:说白话,也做买式的打扮。有些是买地的活死人跑到这边来赚钱的。这些年来,那个南洋驸马庄子、天下大侠徐侠客,在买地声名广播,买地的百姓有了余钱居然还很喜欢出门游览!有些近海的乘船方便,居然会跑到敏朝境内来游玩。
只是他们在买地住得久了,一些习惯和当地格格不入,也很愿意凑钱请导游,甚至还有‘旅社’应运而生,专门组织‘旅游团’、‘旅游船’,就和去进香的香队一样,几百里地也都凑在一起玩耍。这样这些姑苏广陵的导游,很多时候一个月里半个月都被旅社包掉了!”
这都是从买地的官吏中打听到的消息,也算是一手的,大家听了都是咋舌,认为买地的富裕的确已经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旅游这个说法,都是买地所发明的,在之前只有‘游历’,还有一般人在家门口不远处的踏青郊游,这种随随便便就跑几百里,出门十几日的旅游,不是那大地主人家的孩子,焉能负担得起的?没看他们想到南边来看看,都要来蹭这厢军的便宜,宁可一路风餐露宿的受苦,也舍不得南下的巨额川资吗?
这要他们自己去选,鲁老二一班人自己出钱的话,他们连天港都舍不得——不,别说天港,通州都舍不得!这买地的百姓动不动就上百人成群结队地跑个几百上千里,从福建道到姑苏来玩耍,游客人数之多,甚至还催生了专门的导游行业,这不是有钱是什么?
买地百姓的日子过得好,真是没法不认,就是遮住眼还能闻着味儿那!很多之前对于买地的风俗非常抵触的老爷们,这会儿又有点软化了,咂着嘴满是艳羡地说,“得挣多少钱才能过这样的日子,我都想不出来了。这样的福气倘能落在我头上……嗐!知足常乐,便是现在,能拿本《金陵导览》来看,也是极大的福气啦!”
“哎,说来,不是说导游都做买式的装束么,怎么我们进城时见到的那几个,却还是我们大敏的装束,也留了长发?”
也有些人比较迟钝,只觉得买地的日子好过,却未想到自己身上去,而是发现了话里合不上的地方。又有人道,“这个我知道,刚隔班小李和我们一道,他说金陵毕竟和别的地方不同,守军多,而且城内是不许买地的百姓随意进来的,大家想去大报恩寺进香也是各显神通,虽然有那么几个导游,接待的也多是买地来的商人游客,但却也不敢嚣张,还是依着敏地穿着,戴了义髻。至于说他们导的是谁,这就不好细问了。”
众人听了,才注意到金陵这里的不同,基本进了山阳道之后,他们在州县那里所见到的买地装束者便有许多。有时候在码头处甚至能占到近半,可金陵城内,却举目皆是旧衣冠者,仔细想来,也就是在城外码头靠岸后,经过街市时能看到有些买地的活死人,但也只在城外活动,似乎是并没有进城来的。
也就难怪城里的人要比别处少得多了,甚至有点儿冷清……也不知是否因为限制入城的关系——少了活死人,城里居然连场面都撑不起来了么,这乌衣巷内空院子都见到好些个……
大家心底,也有些嗟叹,但也不能说金陵的做法是错的,他们进金陵以来,感受到的战争气息要比京城还更浓厚些,光是兵士,金陵驻军就有上万,这连京城都比不上,沿路的州县,有些时候除了衙役以外,连兵士都没有了——厢军私底下暗自传说,沿海的卫所,整个整个的逃走,全都跑到南面去。
这些卫所兵为什么不跑?他们的日子过得极苦,沿海一有祸乱就难吃饱,想要脱离军籍更难,本就不断有人逃走去做流民的,现在知道南边日子好过,海船频频经过,就算是吃糠咽菜,一路乞讨都要搬到南边去过好日子。等到消息传到内陆,更是如此,每年不断有人南下,这些流民里,一有那种上百人都听一人号令,能配合买地的吏目整编队伍的,那就是整个卫所南迁无疑!
卫所兵一走,州县哪里还有兵?除了京营、边营之外,众人还是走到金陵才看到成建制的大部队,感受到了敏朝残存的气象。而且,这些驻军是认真换防的——他们不得不认真,买活军几乎尽取了江南之地,只留下金陵、广陵、镇江等寥寥几座大城——就这还截断了出海口,一过张家港就是买活军的地界了。从金陵往南,放眼都是买地的赤红,金陵是面对买地大军把守大江天险唯一的堡垒,这若还不设防,那岂不是完全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了买地的慈悲上了?
金陵是敏朝的祖地,也是祖陵所在,也是敏朝必争之地,倘若买地要侵占金陵而敏君还和从前一样装聋作哑,不攻自破,那将无以为君。此地的冷清,因此也被赋予了全新的肃穆。让这些一路上领略了买地繁华的厢军们,感受相当的复杂——仅仅只是沾了点边,便因此繁茂的敏朝州县,他们的繁华,似乎应该被定义为买地繁华,或者说,买地所代表的那种新道统,新办法的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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