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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来。难道是辆车吗?我越想越邪乎。这时候盒子拆开了。
盒子里是一套金灿灿的麦克风。这个东西我不懂,但一看就是好东西,带着机器的精密感和奢侈品的性感,周身泛着让人一看就想跪下的金光。盒子里还有一个小铁盒跟一些黑色的电线。被告马克沁介绍道:“这是一套××××××××××××××麦克风和××××××××××××××(此处为品牌与术语,没记住),Louis,我希望你用这个,自己录歌,发自己的片子!不能唱一辈子酒吧。”说着,马克沁看了一眼施潘道,然后往反方向一甩胖脸,肉都飞了起来。
施潘道看了看麦克风,又看了半晌吕连贵。末了儿他问:“看完了没有?看完了就该本大爷的了。”我说:“你别颠了行吗?我这点儿酒都要吐了!”快拿来吧。施潘道露出一个夸张的狞笑,然后举起双手放在右耳边,“啪啪啪”地拍了三下。
什么都没有发生。
施潘道很尴尬,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口,霍地拉开门,对外面吼道:“人哪?听他妈什么呢!”然后呼啦啦进来一大群人。仔细数数,其实也并没有一大群,只有五个,其中四个占地面积都很大,个个都是膀大腰圆的壮汉,剩下那个是施潘道的小助理。最前头的一个壮汉是个光头,留着墨西哥风格的胡子。吕连贵一看,吓得尿都要出来了,连连后退,缩在马克沁后面。马克沁脖子一梗,怒道:“干什么干什么,玩儿不起,带人砸店吗?”施潘道说:“我能干那个事儿吗?别把施某人瞧扁了!”然后一指吕连贵,往自己的方向招了招,说:“连贵你来,看看你这几个老熟人。”然后往那个光头的膝盖窝抬脚一踹,光头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后面三个犹犹豫豫地也跪下了。这么多人跪在一起的场面,除了农村办白事以外,我只在横店看见过,也觉得很新鲜。我问施潘道:“这都什么人哪?”施潘道说你问连贵。我问吕连贵,他眼神乱飞,满脸跑眼珠子,不知道看哪儿好,也说不出话来。我就猜了个八九。施潘道真是神通广大!换作我,别说一周之内找到这几个多年以前惹事的人,就连下手都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说不定,这件事施潘道当年就早已摸清楚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才意识到有点儿搞大了,几次想开溜都没能成功。连厕所都不让我上,太不讲理了。要我说,这事情本身也没什么复杂的,搁在我身上——一个我现在公司的老板,一个带我入行的前辈,两人各给我找了一份工作,不就这么个事儿吗?解决起来也简单,显然只能听我的,我想去哪家就去哪家,大不了请另一家吃顿饭。要说标准,当然是谁给钱多,我就去谁家。但是吕连贵、马克沁和施潘道这三个人显然不是这么认为的。他们的眼神和互相之间凝固的空气足可证实这一点,连站位都很科学,进可攻退可守,僵持不下。在他们看来,这事情就跟一个姑娘许给了两户人家一样。我想起一段评书里有这么一出。说有一位少年侠客叫张方,本来已有了两房妻室,结果一个叫武兰姑的女侠非得要嫁给他,原因是一位老老老剑客保了媒,得到了姑娘的师父东方老尼首肯。这位老老老剑客还是少侠张方的师父的师父的师叔,辈分高得不行,惹了此人当然是不得了的。顺便一提,这位少侠的师父有个结拜兄弟,就是江南第一剑太极手晚村先生吕留良。所以说不定跟吕连贵祖上还有什么渊源咧。同一时间,这位姑娘的亲爹在对此事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又把姑娘许配给了北五省绿林总瓢把子铁木尔的儿子铁三纲。这位铁爷一听说到手的姑娘要飞了,当然不乐意,四下延请高人打通官府,最后惹下了一场滔天大祸。可恶的是,说书人为了吊你的胃口,不会给你讲这种大祸是怎么解决的,所以全无参考价值。不过想起这段书,我对眼前的事的严重性也有了一定的认识。比方说,书里那件事涉及老张家、老武家、老铁家,还有老张家的师门,远不是听听当事人怎么说那么简单的。但是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更何况,书中那个被许给两户人家的姑娘本人就是个杀人女魔头。吕连贵跟女魔头相比,简直是个无声的屁。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多酒,重机枪们也握手言和了,说一切决定权都交给吕连贵,无论他做何选择,都不会生气伤心,大家还是好朋友。喝酒时,那四个人一直在旁边跪着,实际上气氛非常尴尬。我不知道这种场合应该做何表情、说什么台词,只好一杯又一杯地喝酒。吕连贵那天也没有唱歌。最后怎么收场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实际上,我连怎么回的家都不记得了。
这件事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马克沁已经出国,不知道到哪国境内醉生梦死去了。施潘道一直没见着。想想也是,我跟他不算熟,以前见面也都是在酒吧,酒吧关了,当然见不到他了。我们属于那种比点头之交、一面之识深一点儿,比酒肉朋友还要浅一些的朋友。也许哪天见到了,还能坐下来喝一杯什么的。吕连贵有一阵子去向不明。我去过“下马石”,也去过“猜地铁”。两个酒吧都很不错,现在的歌手也很棒,但都没见到吕连贵,也没有施潘道。问过老板,也失其下落。
今年秋天,我把车送去喷漆,回来时坐地铁,在公主坟见到了吕连贵。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他弹着一把看上去很不便宜的琴,唱《900万辆自行车》(9 Million Bicycles,格鲁吉亚女歌手Katie Melua演唱歌曲)和《唯一的例外》(The Only Exception,美国摇滚乐队Paramore演唱歌曲)。唱的都是女歌手的歌,慢歌,声音不大,每一句都在空旷的通道里转好几圈儿。
我们简单聊了两句。最后我问他为什么跑到地铁里来唱歌。他说,不论去哪个酒吧唱歌,都辜负了马克沁。如果回家录歌、找路子发片,好像又会伤到施潘道。而“下马石”和“猜地铁”是肯定不行的。反正怎么都不行。地铁挺好,凉快、豁亮、拢音、人多,且各种各样的人都有,这意味着他可以唱各种想唱的歌,给喜欢这些歌的人听。天知道他脑袋里到底有多少歌。很晚了,他说,聊太多了,都忘了唱歌了。他拿起吉他,唱了一首《黄色出租车》(Big Yellow Taxi,一首电影原声乐),唱完之后没理我就走了。
(注13)马克沁:此处指马克沁机枪,是一种英国产的重型机枪。
(注14)施潘道:此处指施潘道机枪,一种与马克沁类似的重型机枪。
鸟王白泰昆
白泰昆跟我住一个小区。我起先不认识他老人家,只认识他儿子。他儿子叫白松涛,比我大不了一轮,很谈得来。有一回我们哥儿几个聊天,我谈到最近养的金鱼,他就谈到他们家老爷子养的鸟儿。花鸟鱼虫自古是分不开的。白松涛问我,在咱们小区没瞧见过一个老头推着一辆板儿车,上头摞满了鸟笼子,天天遛鸟?我一拍桌子:我×,那是你们家老爷子啊,我还以为是卖鸟的呢!老爷子贵姓啊?白松涛劈手给了我后脑勺一巴掌。
这位推三轮车遛鸟的老爷子我当然见过。我们小区有很多奇人——其实所有小区都有很多奇人。有打拳厉害的,有唱戏玩票进过梅兰芳大戏院的,有七十来岁一头银发天天骑弯把儿赛车的,有推三轮遛鸟的。都是爱玩儿的人。这位老爷子每天早上七点半出门,有一段时间跟我上班一个点儿,老能碰上。他那辆三轮车,光是笼子的摆放、拴刹、固定,就是一套学问。什么笼子在上,什么笼子在下,哪些鸟在外,哪些鸟在里,都有讲究。每个笼子都有个铁钩,一开始我还以为两三层笼子摞起来的时候是要摘钩的,后来一问才知道没有摘,都是笼子底儿直接摞在笼子钩上的。倘若早20分钟经过那栋楼,就会看见老人从屋里一对对地往外拿鸟笼子,码上一层,用细绒绳里里外外拴上一层,再摆下一层。拴罢三层,缓缓推起车来。起初一两步很吃力,弓步下腰,端肩提肘,像是从泥潭里拖出一条古船一般,带着三轮车慢吞吞地走起来。后面就轻快些了。这个老爷子就是白泰昆。
白泰昆的儿子白松涛是个IT精英,很有几个钱,开一辆奥迪小车儿。但是白泰昆夫妇过得十分节俭,认识以后会发现,你完全看不出来他们家有一辆奥迪。我有一回缠着白松涛带我看鸟去,白松涛不厌其烦,一甩我手:你怎么跟小孩儿似的?我高中以后就没带朋友上家里玩儿去了!我说:你这样是不对的,你爸那么喜欢玩儿鸟,一定是因为太寂寞了,我养金鱼就是因为寂寞。白松涛说:
“放屁!头一个,我妈还活着呢!第二,第二嘛……我爸可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等到了他们家门口,白松涛嘱咐我:你要看鸟,你就看鸟,别没话跟我爸瞎搭哏(注15)。我说你爸很凶吗,我平时看着不觉得啊!他叹了口气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白家住的楼跟我们家户型完全一样,但进去以后有一种进错了时空的错觉。屋里挂满了画,几乎看不见墙。国画和油画都有,抽象与写意齐飞。画的内容大部分是鸟。朝南的大屋则摆满鸟笼,一条暖气管子上挂了得有上百个鸟笼钩。窗台上密排数十个鸟食罐,在夕阳下闪着温润的光。一有生人进屋,鸟们都炸了窝,叽叽喳喳叫了起来。白泰昆老先生从报纸后面的眼镜上头看了看我,抬起一只手挥了挥,也不说话,就继续看起报来。对于初次上门的儿子的朋友来说,这其实有一点儿没礼貌,但我多年走访各路民间高手,早习惯了这些人的臭脾气怪性子,当下叫了声好听的,然后背起手开始看鸟。这时候白松涛的母亲及时出现,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这位老太太不是北京人。听口音应该是哈尔滨一带的,在这小区住了三十年,乡音一点儿都没改。同样没改的是其家乡人民那种几乎令人畏惧的热情。比方说,她要跟你打招呼,方式就是照你肩膀头“啪”的一个八卦掌;她要夸你长得壮,方式就是对着你胸口“砰”地来个扬炮。不单如此,该大妈端上来的茶盘硕大无比,形状怪异,看起来是用三个鸟笼子的底儿改造而成的。那个底儿应该有专业的名称,可惜我不懂,白泰昆也不讲。
介绍讲解工作主要是由大妈完成的,她情绪十分高昂,看起来很久没有客人了。她的样子让我想起《美女与野兽》里面城堡里的那些兴奋地唱着《做我们的客人》(Be Our Guest,电影《美女与野兽》插曲)的用人。看了一会儿屋里的鸟,她邀请我到院里坐坐。我才想起来他们家是一楼,有一个我家所没有的院子。出来一看,院子不大,挺四致,简单栽了两三棵树,摆了四五盆花。大妈说,这些花都是她伺候,老头子的心思全在鸟身上。再往南去,院墙开了扇小门儿,外头是他们家的买卖,卖大饼切面,也都是由大妈一手操持,每天只在中午跟傍晚营业两三个小时。
他们家养这么多鸟,卖的烙饼能吃吗?我正琢磨这一哲学命题,忽听身后传来一个略带嘲讽的声音:“绝对干净!”我吓了一跳,弯腰就捡花盆,白松涛赶紧把我拦住了,夺过花盆怒道:你干吗,惦着给我们黑子来一翻天印啊!我一愣,什么黑子?回头顺他的手观瞧,原来窗台上坐着一只大鸟。
如果上面这一段阅读体验有些奇怪的话,问题完全出在最后一句上——一般来说,你不会想到一只鸟会坐着,因为它们的身体结构决定它们没有这个功能。但这只鸟太绝了,一屁股坐在窗台上,两只爪子冲前支棱着,看上去简直像是从华纳风格的动画片里跑出来的。这是一只大黑鸟,爪子、嘴都是黑的。它太大、太胖了,看上去都跟鸡差不多了。我一回头看它,它又开口说道:“一张两斤!”我目瞪口呆,转头看了看白松涛跟他妈。俩人都是一副得意扬扬的表情,好像自己儿子刚拿了100米第一名一样。大妈问我:“怎么样,我们黑子口齿清楚吧?”我张着嘴伸着脖子点了点头。她照着我后背“啪啪”两掌,差点儿把我打吐血,笑道:“头回见着真的鸟儿说话吧?”我似笑非笑地又点点头。我真正诧异的原因是,我只听说过八哥跟鹩哥会说话,乌鸦会说话还是头回听说。另外“黑子”这名字跟我一个发小儿的绰号相同,而那个黑子是个大舌头。我问白松涛,你们家黑子是……是乌鸦吗?白松涛正待回答,吱呀一声,阳台门开了,白泰昆背着手走了出来。
夕阳绕过院墙,白泰昆一身白衣、一头银发沐浴其中,身姿挺拔,器宇轩昂。结果他一开口,我差点儿让口水呛死。“鹩哥!”他说。我真正惊讶的并不是他瞪眼管乌鸦叫鹩哥——虽然这也挺让我惊讶的——而是他的口齿。他的咬字,发音,怎么说呢?就像你吃了一口特别烫的东西,当着一桌亲朋的面儿又不肯吐出来,急得直吐白沫。这时候别人问了你一个什么问题,你挣扎着、含着嘴里那个烫东西含混不清地答道:
“鹩哥!”
就是那种声音。白泰昆说完,伸出左手,名叫黑子的鹩哥就懒洋洋地劈开腿,踩着窗台先站起来,然后一步步地走过去,把爪子放在白泰昆手上,爬了上去。太德行了吧!我心里骂道,你他妈还是鸟吗?鸟能坐着吗?鸟不是应该蹦的吗,你怎么还会走啊!(后来我想了想,鸡也会走。)
“嘴跟爪,我涂的。”白泰昆慢慢地比画着说,“鹩哥,人家偷。乌鸦,不偷。”
那也不对啊?我心说,鹩哥还有金腮银翅子呢!但是我没敢问,我的注意力很大一部分都被他那个奇怪的发音吸引了。白松涛趴在我耳朵边儿上小声说:“他说,鹩哥嘴跟爪子太扎眼,溜达出去容易让人顺走,涂黑了就——”我竖起两根手指打断他,走上前去冲老爷子拱了拱手。老人照样还礼,看上去心情挺不错。
我跟老爷子仨字儿仨字儿地聊了会儿天。不是我故意忽略白松涛的嘱咐,这是因为老爷子主动拉着我说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就招老人喜欢,老头儿老太太都爱拉着我说话,作为代价,我不招同龄人待见。鬼才想要这个天赋呢!真让人头疼。眼看太阳压山了,再不走就到饭口了,我起身告辞,老爷子慢悠悠地送出来,对我说:“再来。”说罢一抬手,回去看鸟了。黑子扑腾起来,穿过走廊,飞到白松涛肩膀上,开口道:“有空常来!”我大惊,以为见鬼,跌跌撞撞地跑了。
关于我最后失态地跑掉,原因是这样的。我对鸟并不是完全无知的,我小时候,爷爷就养过很多鸟,其中当然也有鹩哥,所以我认得鹩哥。鹩哥学说话,比想象中要难得多,而且忘性很大,每年都得重新教,一年恨不能忘一半儿。更重要的是,鹩哥是能学会说话,但学不会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它要是学会了“你好”,就老说“你好”,不分场合。它不会情景式会话,也记不住前后顺序,或者哪句话自己是不是刚刚说过了。所以当黑子在门口说出“有空常来”的时候,我被其恰到好处的语气语调和正确无误的场合、用语所震惊,以为它是什么冤魂成精了。当时我隐约觉得还有什么不对,但是相比“隐约不对”而言,“明显不对”的东西太多,我一时间把这件事忽略了。
后来白松涛在小区花园儿里见着我,挺不好意思地跟我解释,说他爸爸是个怪人,招待不周多多担待。我说,你快别这么说,好像我多不懂事儿似的,咱老爷子是有什么病吧?白松涛脸蛋子呱嗒就耷拉下来了。我连连摇手说,不不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老爷子说话那个……白松涛抬起手止住我,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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