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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年是京里的煤不够使了,外地煤加了运费这才涨价的,啥呀,您也不想想,就这几个月,京里走了多少人,那可都是用煤的大户!就算今年再冷,西山的煤也尽够的了。
再加上,如今这是买活军当政,别说煤块了,就连蜂窝煤的价钱说都要跌呢!以后倒不必再上黑市去买煤球了!正经的官煤就都能买得起!”
“此话当真?”
“儿唬!”
“那可太好了!好歹总能对付着过了这个冬去!”
卫太太喜滋滋地一合掌,紧了紧身上披着的袄子,又有些惋惜,“哎,可惜了的,今儿菜市上见了可好的榲桲,就是贵!二十文一个,真没舍得买,想着省点家用买煤吧,听了您这信儿,我又恨不得返回去买了,我们家大姑娘这几日老咳嗽,冬天太干,燥的,我寻思做个榲桲拌梨丝么,正好家里窖了点儿鸭梨……”
“明儿买去也是一样,再说了,您不如直接买点罐头黄桃,甜丝丝的可润燥了,要是怕凉,就兑点水,加点白耳丝那么一炖,酸溜溜、甜滋滋的,什么烟气都给压下去啦!要说呢,都说那烧暖气也是暖,烧炉子也是暖,就是有烟气,三不五时把这个罐头炖白耳一吃,又解了烟气,还管了口福,这不是顶好么……”
“那罐头多贵呀!还要加白耳!这白耳多亏这些年来也是掉价了,不然哪是我们这样的人家敢想的?”
“您这就客气了,咱们这胡同里,除了您家大官人以外,还有谁是提得上的?谁不敢想,您家里也敢想!”
“这话说到哪里去了——”
尽管天寒地冻,但只要是能穿得够暖的人家,站在一起唠嗑起来,还是免不了一谈再谈,要不是卫太太手臂上还挎着个菜篮子,真不知道要谈到什么时候去。主要是她菜篮子里还有一块热豆腐——这豆腐要是上冻,成冻豆腐,那可就不是热豆腐的价格了。
尽管卫妮儿已经是胡同里人尽皆知的‘卫大官人’了,对卫太太来说,这还是难以接受的损失,因此,她和老街坊说了一会儿,便依依不舍地约了明日到家里来做针线,“今天家里孩子们都回来吃饭,实在是不得空——”
的确,这几年间,尽管卫家的日子正经不算差,但合家欢聚的时候却并不多,如今二老算是跟着卫妮儿过活,倒是都闲下来了,但子女们各有各忙,算下来,居然也有几年没有这样坐下来吃饭了。
除了经常要出差的卫妮儿之外,卫小弟前些年送到南边去读书了,为此,家里颇为耗费了一笔积蓄。至于卫大哥,算是分家出去,因为他手巧,虽然是木匠出身,但琢磨着居然也能修一些机器,又有卫妮儿作为靠山,故此,虽然没有正经进一家工厂,但自家开了个修理坊。
工厂的大机器也修,自行车、钟表这些精巧买货也会修,生意相当兴旺,学徒工都招了五六个。这修理坊因为要做工厂的生意,因此设在了城外,进城也得小半日的功夫,卫大哥也就逢年过节能抽空回来看看父母,还未必能带孩子来。
这几年,京里也不太平,不是瘟疫就是动乱,更别说入了冬又冷,这一次好不容易卫小弟回京探亲,卫大哥昨日过来都说不带孩子了,一个是人多了杂乱,另一个就是冷,这天气已经冷到了一般孩子不敢随便叫出门的地步,“就让他们在家里吧,家里有暖气,还能少穿点,不然一咳嗽又是一个冬天,怕是把元气耗费了,遇到时疫就更凶险。”
这话是不假的,这几年京城的孩子夭折的事情很多,和天气也是有关,再一个就是各式各样的传染病,孩子不怎么出门走亲戚,逐渐成为新的共识,就和一入冬便焊在脸上的口罩一样,卫太太也不是不想念孙辈,不过也只能埋怨自己节俭了,这会儿买了菜回来,一边拾掇,一边忍不住也埋怨,“唉!都怪我!也是想着省点是点,见识短浅!之前大妮儿说是要安暖气,我说天老爷,宁可别花这个钱了!装得起,烧不起!你那俸禄能有多少,够得上这煤价涨的么?你平时也不在家,就我和你爹,烧个炉子,炕上呆着一样暖和!要烧暖气,烧的竟是我们的血!”
“这会儿,房子修好了,煤价也下来了,要再加个锅炉就难了,连孩子们都不得过来,宁可在京郊呢,你说我这没读过书,见识短能怨我吗?也就是你们,一家子读书郎,没一个人当时能劝住我,怎么就依了我的意思?”
这话实在是强词夺理得有些过分了,卫太太一边说,一边自己忍不住也笑了,卫小弟本来在炕上和卫夫子下棋的,听了母亲在厨房折腾,便趿拉着鞋子过来,也是笑道,“还好姐姐不在家,不然听了这话,一定和您又拌起嘴来了。”
他虽然在家里,但还是裹着大棉袄,毛衣也是厚实的高领毛衣,就这样,走过穿堂还是冻得一哆嗦,“好冷!今年竟比往年冷了这许多——妈,我来帮你剖鱼吧?这鸡倒是好,都扒光了,里外净膛,挂了冰壳子,倒是省得收拾了,要有,买回来码上,就冻在院子里,也免得年边涨价了。”
“是不是?据说这鸡是口外来的,那边不是新多了很多屯田庄子么,那里的地很富,夏天虫子多,这些鸡都是赶在春天孵出来,野外就吃些药草、虫子什么的,入冬了,没虫子吃了,赶紧宰了,挂上冰壳子,上船运过来的——别看个不大,价钱倒不便宜,据说如今又时新吃这种土鸡了,认为比买活军那边的炸鸡风味要更好。我这也是买了一只来,大家尝尝,要是好竟真再买个几只,备着年下吃,小三这个主意出得好……”
卫太太难得有人和她唠家常,一时喜滋滋的,很有谈性,“你也是在南边待久了——冷是冷,也没你这样穿的。”
“主要是在南边也冷,也穿毛衣棉袄,回家以后,觉得更冷,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多穿了。”卫小三笑道,“还好今年京里煤价下来了,不然这冬天可是难熬,像是刘二哥那样的人家,在如今的气候下可是没点活路,真得冻死啦。”
“刘二?”
这可是个太陌生的名字了,卫太太怔住了半日才勉强想起来,“是个跑江湖卖艺的班头,姓魏?在前头金鱼胡同安置的那个大杂院里,带了他妹妹,还有个寡妇娘的小刘二?他是南下了,我记得,怎么你们在南边还撞见了?他如今可还好呢?”
“好着呢,也是出息了,他南下得早,人也机灵舍得卖力气,摸索着跑了几趟辽东,攒下本钱,后来在买活大学后头盘了个铺子,专给学生冬天热饭,夏天喝冰饮子什么的,因为铺子买得早,现在也是衣食无忧的。我不是在大学读书吗?那天去学生街,把他给认出来了,他知道是我,激动得哭了,还要了姐姐的地址,说要给姐姐写信,只是姐回家没和你们说吧。”
卫小三才堪堪到能考买活大学的年纪,但大学肯定不是轻易一科就能考上的,每年两次的招考,条件越来越高,试卷越来越难,甚至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各行各业的佼佼者,本身已经有一定建树,被推荐过去进修,就光是学生干考,难度比不上中进士,和中举人也相差不远了。
哪怕是买地,能供应得起学生不去工作,宁愿付十文钱一天的人头钱,也要全职读书,一心备考的家庭,其实也并不多。其实读完中级班,就已经具备考吏目的能力了,很多人也都会选择先去做事,再慢慢找机会去大学进修。只有像卫小三这样,家里底气较足,也重视教育的人家,会尝试两到三次。
要支持这样的学子,花费是不小的,不说人头钱,由于他们普遍会上专门备考大学的补习班,往往需要在大学附近居住,这学费和房租、生活费,都是不小的开销。
卫小三第一次落榜,算是在意料之中,也还情有可原——他从小读的是特科,和买地的教育还是有不同的地方,政治这门课他的分数一直不高,而且卫小三刚十八岁,过去读书也就是两年而已,卫妮儿也认为,还可以再试一年,考个两次,实在考不上,那就再说。
卫太太对于这个小儿子,还是很心疼的,但又更心疼女儿的钱包,一听卫小三这样说,立刻就道,“呀?你姐没说,也真是的,她平日太忙,脑筋就不灵光了,又是个死要面子的,想必也没叮嘱你吧?倒是你自己要灵活些——我要是记得不错,那刘二当年若没有你姐姐舍的煤,那就冻死了!这样的因缘,不是寻常的,出门在外,很该互帮互助才对,他有没有让你住到他家里去?就算住在店面里,也能省好大一笔房租钱呢!”
卫小三面上顿时显出窘迫来,卫太太一看就晓得——刘二必定是如此提议,但被卫小三拒绝了,她气得一抽儿子的胳膊,又把他搡得后退了几步,不让他被油点子溅到。自己这里把拾掇好的鲫鱼下锅了,就着温油细煎,嘴里一边唠叨道,“死要面子活受罪!你不知道这出门在外,一粒米都是要钱的?也不知道为你姐省点——也不止是出门在外,咱们在京城住,难道不是一根线都要钱买么?就这鲫鱼,那,这么十来条巴掌大的,三十五文!多少人一天的工资了!”
“这鸡,你白口说着就是再买几只来,你知道多少钱啊?你姐一个月俸禄又是多少?说着装暖气、买鸡,都是那么轻巧,这钱不省难道从天上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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